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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因又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婁婁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話說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委屈,用話來寬慰。
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
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悶坐,只管外間自便去了。那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
說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
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再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 ‘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
不知他二人怎麼樣?”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
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剋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香菱、臻兒、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玩笑。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便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做什麼事?”鳳姐打量了一回,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裡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他,我好替你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秤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拿了來。”小紅聽說,答應著,撤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