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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了,我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還不攆了做什麼!”賴嬤嬤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叫他改過就是了;攆出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的臉上不好看。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了,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麼著,明兒叫了他來,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喝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才磕頭起來,又要給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
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開了單子,給鳳姐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那邊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賈母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王夫人處兩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閒時園中姐妹處,也要不時閒話一回。
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著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是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他。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大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常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
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銱子熬出粥來,要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有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麼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把你當個正經人,才把心裡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 ‘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
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詞曰: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
寶玉忙問:“今兒好?吃了藥了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
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脫了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的?
也倒乾淨些呀。”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