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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繫上。襲人道:“把這腌臢了的交給我拿回去,收拾了給你送來。你要拿回去,看見了,又是要問的。”
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
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兩拜,道謝襲人。一面襲人拿了那條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
寶玉不知有何說話,扎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
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不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罐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
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裡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
哪怕它偷的呢,只管領他的情就是了。”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捱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轉會調三窩四。”說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了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了,那裡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呢?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人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
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他。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嘮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堤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
襲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
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面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
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將正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鬢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兒,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繫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搳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色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
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腦後,右耳根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而耳上單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倒象一對雙生的弟兄。”襲人等一一斟上酒來,說:“且等一等再搳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裡吃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餘依次下去,——吃過,大家方團圓坐了。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