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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 ‘滿床笏’,一面泥金 ‘百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麼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答應了。鴛鴦忽過來,向鳳姐臉上細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我看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便叫“過來”,也細細的看。鳳姐笑道:“才覺的發癢,揉腫了些。”
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鳳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你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們兩個在這裡幫著師父們替我揀佛頭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妹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了一桌素饌來,兩個姑子吃。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尤氏鳳姐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上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內,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
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說些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
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姐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也就不說了。
賈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兒四姐兒,叫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裡的姑娘一樣照應。倘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饒。”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裡聽他的話?”說著,便一逕往園裡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鬟們,都說:“在三姑娘那裡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到這裡做什麼?”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逛逛麼?”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即刻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 ‘鳳丫頭’‘虎丫頭’呢。他的為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 ‘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調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寶玉道:“誰都象三妹妹心多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應該混鬧的。”尤氏道:“誰都象你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他姐兒們都不出門子罷?”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說你空長了個好胎子,真真是個傻東西。”寶玉笑道:“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說:“越發胡說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麼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悶的慌,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子的嗎?”一句說的喜鸞也臊了,低了頭。當下已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提。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班兒房子裡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燈,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塊湘山石後大桂樹底下來。剛轉至石邊,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看時,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他來了,便想往樹叢石後藏躲。鴛鴦眼尖,趁著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嚇著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也沒個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夠。”這本是鴛鴦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
鴛鴦反不知他為什麼,忙拉他起來,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只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象是個小廝,心下便猜著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熱,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鴛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司棋又回頭悄叫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後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了!”鴛鴦道:“你不用多說了,快叫他去罷。橫豎我不告訴人就是了。你這是怎麼說呢!”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經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忙著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略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他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