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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兒方下炕來,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呢麼?”
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帘子進來,冷笑道:“好啊!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
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睡了,不打量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傍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
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象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兒,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 ‘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裡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麼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裡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乾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麼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麼?誰叫你應了人家的事?你既應了,只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你可說麼!你明兒倒也問問他。”
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
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麼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罈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賈璉道:“你怎麼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裡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象個人呢,你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麼?”鳳姐道:“叫他什麼?”賈璉道:“叫他什麼?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麼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麼人這麼刻薄嘴兒遭塌人!”
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裡還烏眼雞似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吏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本,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樣兒,再者又關係太太和你,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裡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裡還那裡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麼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裡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髮,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麼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你什麼。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麼?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麼?好沒意思啊。”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
你有這麼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大蘿蔔還用屎澆’?”
平兒道:“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裡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況且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裡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淨了。”
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麼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淨。”說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
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這裡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
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裡受了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復了,不在話下。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於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裡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麼。”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傍邊看什麼?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裡,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