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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象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旦做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閒著沒事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
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 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忒昏憒的不象了!——
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他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
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的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屋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天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痴倒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呸!
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道:“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 ‘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時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