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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雲散,更加納悶。悶到無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的這樣清楚,必是離凡返仙去了,反又歡喜。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裡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聽了,“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唬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麼了?”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

    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兒。

    二姐姐碰著了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裡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兒的。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都不留在家裡,單留我做什麼?”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等我問他。”因問著寶玉道:“據你的心裡,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裡陪到你老了,都不為終身的事嗎?要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就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要是都象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念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越念越糊塗了呢。這麼說起來,我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襲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說了。才這兩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飯。  

    你要是又鬧翻了,我也不管了。”寶玉聽他兩個人說話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麼著才好,只得說道:“我卻明白,但只是心裡鬧得慌。”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襲人便欲告訴探春,說臨行不必來辭。寶釵道:“這怕什麼?等消停幾日,他心裡明白了,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兒呢。況且三姑娘是極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諫,他以後就不是這樣了。”正說著,賈母那邊打發過鴛鴦來說:“知道寶玉舊病又發,叫襲人勸說安慰,叫他不用胡思亂想。”襲人等應了。鴛鴦坐了一會子去了。

    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雖不全備妝奩,其一應動用之物俱該預備,便把鳳姐叫來,將老爺的主意告訴了一遍,叫他料理去。鳳姐答應。不知怎麼辦理,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妝奩事的一干人。那天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裡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裡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了。  

    鳳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只虛虛的掩著。於是主僕二人方推門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婁婁的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只覺身上發噤。豐兒後面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掌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裡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連忙答應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後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髮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嗐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供爪兒。鳳姐此時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將已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裡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 ‘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  

    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要走時,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髮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麼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豐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裡,他們都睡了,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閒看。第一件:“吏部奏請急選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系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賈璉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平兒收拾了換下的衣服。

    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裡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麼覺,我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

    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愛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裡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他那裡敢挫磨妞兒?只怕是不提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裡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了。”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裡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 ‘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裡的刺。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裡就死了呢?這麼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見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麼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鳳姐才矇矓的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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