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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一想:“這話怎麼順嘴說出來了呢?”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與我什麼相干!倒茶去罷。”
紫鵑也心裡暗笑,出來倒茶。只聽園裡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裡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象有了蓇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的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鬨動了,來瞧花兒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裡的樹葉子,這些人在那裡傳喚。”黛玉也聽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聽:“若是老太太來了,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請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髮,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後便見了邢王二夫人,回來與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只有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只有數人。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里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怎麼這回不應時候兒開了?必有個原故。”
李紈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說的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探春雖不言語,心裡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然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
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他,隨他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裡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
賈政聽了,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做一首詩誌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別叫他費心,若高興,給你們改改。”對著李紈道:“你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都是你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做詩,怎麼我們鬧的?”李紈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麼?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聽著都笑了。
一時擺上酒菜,一面喝著,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大家說些興頭話。
寶玉上來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念與賈母聽,道: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賈環也寫了來,念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賈蘭恭楷譽正,呈與賈母。賈母命李紈念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賈母聽畢,便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做的不好。
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復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他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過來。只見平兒笑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裡賞花,自然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匹紅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
襲人過來接了,呈與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著又體面,又新鮮,很有趣兒。”襲人笑著向平兒道:“回去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喜。”賈母聽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鳳丫頭雖病著,還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說著,眾人就隨著去了。平兒私與襲人道:“奶奶說,這花兒開的怪,叫你鉸塊紅綢子掛掛,就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兒出去不提。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著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因見花開,只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嘆一回、愛一回的,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忽然聽說賈母要來,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掛上。及至後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脖子上沒有掛著,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剛才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炕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並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裡的。問他們就知道了。”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玩,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玩呢,到底有個玩法。把這件東西藏在那裡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那裡的話?玩是玩,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你可別混說。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那裡了?
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他這般光景不象是玩話,便著急道:“皇天菩薩!
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裡了?”寶玉道:“我記的明明兒放在炕桌上,你們到底找啊。”
襲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兒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檢了去了。襲人說道:“進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檢了去!你們好歹先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檢著和我們玩呢,你們給他磕個頭,要了來;要是小丫頭們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做些什麼送他換了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趕出來囑咐道:“頭裡在這裡吃飯的倒別先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驚疑。二人連忙回來,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窺。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的只是乾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裡的人嚇的一個個象木雕泥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