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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裡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小丫頭答應了自去,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襲人道:“我心裡悶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
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來,兩個看著撤了下去。寶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裡收拾妥了麼?”麝月道:“頭裡就回過了。這會子又問!”
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
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炷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麼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裡煩,才找個清靜地方兒坐坐。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
說著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裡。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裡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請二爺到屋裡坐著。”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裡坐罷。”寶玉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道:“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寶玉看見,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麼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裡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
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副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斗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掛上的?”
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寶玉道:“是什麼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錦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裡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里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了,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這麼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仙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做。”寶玉笑道:“你別隱我。我聽見你吟的,什麼 ‘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擱在琴里,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的?”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象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裡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裡間屋裡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
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罷。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只顧發呆,倒被他嚇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裡努嘴兒。因自已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台底下,悄悄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嚇了一跳,說道:“這是那裡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在那裡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紫鵑正聽時,只聽見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裡望望,不見動靜,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麼說來著?”
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裡,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