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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腌臢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
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
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母親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著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幹,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 ‘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嗐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
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丑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說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象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你可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