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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月笑道:“野墳里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柏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只一點子葉子,沒一點風兒他也是亂響。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
呢,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銱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咧,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則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道:“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等天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颳風下雪倒便宜。吃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氣,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園子後門裡頭的五間大屋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女廚子在那裡單給他姐妹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帳房裡支了去,或要錢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廚房事多些。”鳳姐道:“並不事多: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受了冷氣,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玉兄弟也禁不住。況兼眾位姑娘都不是結實身子。”鳳姐兒說畢,未知賈母何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
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便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因向王夫人等說道:“今日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麼想得到的沒有?”
薛姨媽、李嬸娘、尤氏齊笑說:“真箇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
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有晴雯獨臥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了,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兒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
說著,果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
平兒道:“那日彼時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二年,閒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麼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生氣。
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來著,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了,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了,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
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住?”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了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聞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金星玻璃小扁盒兒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是個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菸。
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聞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見怎麼,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覺鼻中一般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 ‘依佛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