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頁
眾人聽命而去。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氣,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氣;要和王夫人說,怎奈邢夫人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助著鳳姐的威風,更加作踐起他來。幸得平兒替鳳姐排解,說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爺太太咐吩了外頭,不許糜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了。”說過幾次,才得安靜些。雖說僧經道懺,弔祭供飯,絡繹不絕,終是銀錢吝嗇,誰肯踴躍,不過草草了事。連日王妃誥命也來的不少,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只好在底下張羅。叫了那個,走了這個;發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過了一起,又打發一起。別說鴛鴦等看去不象樣,連鳳姐自己心裡也過不去了。
邢夫人雖說是冢婦,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王夫人只得跟著邢夫人行事,餘者更不必說了。獨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卻不敢替他說話,只自嘆道:“俗話說的,‘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那些人還幫著嗎?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他幾個自己的人瞎張羅,背前面後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兒。
老爺是一味的盡孝,庶務上頭不大明白。這樣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幾個錢就辦的開了嗎?可憐鳳丫頭鬧了幾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臉了。”
於是抽空兒叫了他的人來,吩咐道:“你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兒,也遭塌起璉二奶奶來。別打量什麼穿孝守靈就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幾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就插個手兒,也未為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
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著說:“大奶奶說的很是,我們也不敢那麼著。只聽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兒,好象怪璉二奶奶的似的。”李紈道:“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他。我說璉二奶奶並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銀子錢都不在他手裡,叫他巧媳婦還作的上沒米的粥來嗎?如今鴛鴦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他了。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象從前了,這也奇怪。那時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沒有作過什麼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沒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氣質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這會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躲過去了;不然,他有什麼法兒?”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我這幾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兒。今兒爺爺叫我家裡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好孩子,看書呢,自然是好的,今兒且歇歇罷,等老太太送了殯再看罷。”賈蘭道:“媽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裡頭想想也罷了。”眾人聽了,都夸道:“好哥兒!怎麼這點年紀,得了空兒就想到書上?不象寶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麼孩子氣。這幾日跟著老爺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爺一動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麼。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
琴姑娘也躲著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說話。倒是咱們本家兒的什麼喜姑娘四姑娘咧,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密。我們看那寶二爺除了和奶奶姑娘們混混,只怕他心裡也沒有別的事,白過費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這麼大,那裡及蘭哥兒一零兒呢?大奶奶將來是不愁的了。”李紈道:“就好也還小呢。只怕到他大了,咱們家還不知怎麼樣了呢。環哥兒你們瞧著怎麼樣?”眾人道:“那一個更不象樣兒了。兩隻眼睛倒象個活猴兒似的,東溜溜,西看看。雖在那裡嚎喪,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他在孝幔子裡頭淨偷著眼兒瞧人呢。”李紈道:“他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前日聽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又得等著了。噯,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必說閒話兒。——後日送殯,各房的車是怎麼樣了?”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幾天鬧的象失魂落魄的樣兒了,也沒見傳出去。昨兒聽見外頭男人們說:二爺派了薔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趕車的也少,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紈笑道:“車也都是借得的麼?”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兒了,車怎麼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只怕難借,想來還得雇呢。”李紈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頭白車也有雇的麼?”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里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沒有車了,不雇,那裡來的呢?”李紈聽了,嘆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裡的太太奶奶們坐了雇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你明兒去告訴你們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的預備好了,省了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提。
且說史湘雲因他女婿病著,賈母死後,只來了一次,屈指算是後日送殯,不能不去。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婿,情性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過捱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回頭又看寶琴等也都是淡素妝飾,丰韻嫣然。獨看到寶釵渾身掛孝,那一種雅致,比尋常穿顏色時更自不同。
心裡想道:“古人說: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看來不止為梅花開的早,竟是那 ‘潔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更不知怎樣的丰韻呢。”想到這裡,不覺的心酸起來,那淚珠兒便一直的滾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眾人正勸湘雲,外間忽又添出一個哭的人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以悲傷,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眼淚。這場大哭,招得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啞,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天,親友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裡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裡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裡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個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扶住,忙叫了人來攙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便走開了,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旁站著,平兒便說:“快去回明二位太太。”於是豐兒將鳳姐吐血不能照應的話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都在內里,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他歇著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