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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山門》。寶玉道:“你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那裡知道這齣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隻 《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

    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象他!”

    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時候包也不遲。”湘雲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臉子!”寶玉聽了這話,忙近前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  

    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出來了,他豈不惱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拿腳踹!”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著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進賈母裡間屋裡,氣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著。

    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他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  

    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也隨點和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 ‘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隻《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念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看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著,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便將寶玉方才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念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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