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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賈珍退下來,走至外邊,預備著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傍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象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了,他就留著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倒都不理論,惟有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嘆之意。寶玉心裡不覺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瞅著黛玉訕笑道:“這個東西有趣兒,我替你拿著,到家裡穿上個穗子你帶,好不好?”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著了。”說著,又揣起來。
剛要說話,只見賈珍之妻尤氏和賈蓉續娶的媳婦胡氏,婆媳兩個來了,見過賈母。賈母道:“你們又來做什麼,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說了,只見人報:“馮將軍家有人來了。”原來馮紫英家聽見賈府在廟裡打醮,連忙預備豬羊、香燭、茶食之類,趕來送禮。鳳姐聽了,忙趕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噯呀!我卻沒防著這個。只說咱們娘兒們來閒逛逛,人家只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預備賞封兒。”剛說了,只見馮家的兩個管家女人上樓來了。馮家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家也有禮來了。
於是接二連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裡,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賈母才後悔起來,說:“又不是什么正經齋事,我們不過閒逛逛,沒的驚動人。”因此雖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次日便懶怠去。
鳳姐又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他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你了!罷了,罷了!”黛玉聽說,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了我嗎?我那裡能夠象人家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寶玉聽了,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你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呢?”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了,又是急,又是愧,更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 ‘金玉’,你只管瞭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 ‘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 ‘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只說他們外面的形容。
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干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竟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他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