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誰知狗兒利名心重,聽如此說,心下便有些活動;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道:“老老既這麼說,況且當日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為什麼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試試風頭兒去?”劉老老道:“哎喲!可是說的了:‘侯門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兒!他家人又不認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兒道:“不妨,我教給你個法兒。你竟帶了小板兒先去找陪房周大爺,要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大爺先時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本極好的。”
劉老老道:“我也知道。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這麼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的媳婦兒,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時,劉老老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了幾句話。五六歲的孩子,聽見帶了他進城逛去,喜歡的無不應承。於是劉老老帶了板兒,進城至寧榮街來。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劉老老不敢過去,撣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溜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的。劉老老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一會,便問:“是那裡來的?”劉老老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他,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那牆畸角兒等著,一會子他們家裡就有人出來。”內中有個年老的說道:“何苦誤他的事呢?”因向劉老老道:“周大爺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們奶奶兒倒在家呢。你打這邊繞到后街門上找就是了。”劉老老謝了,遂領著板兒繞至後門上。只見門上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裡。劉老老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在家麼?”那孩子翻眼瞅著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幾個呢,不知那一個行當兒上的?”劉老老道:“他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了我來。”引著劉老老進了後院,到一個院子牆邊,指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媽,有個老奶奶子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內忙迎出來,問:“是那位?”劉老老迎上來笑問道:“好啊?
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老老,你好?你說麼,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請家裡坐。”劉老老一面走,一面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了,那裡還記得我們?”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道:“板兒長了這麼大了麼!”又問些別後閒話。
又問劉老老:“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老老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他丈夫昔年爭買田地一事,多得狗兒他父親之力,今見劉老老如此,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便笑說:“老老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叫你見個真佛兒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卻都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閒了時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兒去。——但只一件,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裡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你打量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兒叫鳳哥的。”劉老老聽了,忙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這麼說起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有客來,都是鳳姑娘周旋接待。
今兒寧可不見太太,倒得見他一面,才不枉走這一遭兒。”劉老老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說:“老老說那裡話。俗語說的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一句話,又費不著我什麼事。”說著,便喚小丫頭:“到倒廳兒上,悄悄的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
這裡二人又說了些閒話。劉老老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嗐!
我的老老,告訴不得你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回來你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
說著,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老老:“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老老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老老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他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兒的回明了,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象在雲端里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老老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老老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劉老老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體面的丫頭。於是讓劉老老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
劉老老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很似打羅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
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鉈似的,卻不住的亂晃。
劉老老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煞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老老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你。”說著迎出去了。劉老老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