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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料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
寶玉聽了,正合機宜。等寶釵睡下,他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那寶玉只當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預備下了茶水,關好了門,進裡間去照應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寶玉若有動靜再出來。寶玉見襲人進去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讚了幾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靜,誰知竟睡著了,卻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來,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並無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反是一夜沒有睡著,聽見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話你說莽撞了。
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自覺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進裡間來,說:“我原要進來,不知怎麼一個盹兒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與我什麼相干?”
襲人也本沒有睡,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上來倒茶。只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夜睡的安頓麼?若安頓,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
小丫頭去了。寶釵連忙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裡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麼?”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麼。”眾人放心,又說些閒話。
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裡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
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麼一個人,為什麼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可怎麼好呢。”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只不用傷心。碰著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罷。”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沒有再來的時候兒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麼不能回來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面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為是寶釵的生日,只得轉悲作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麼著麼?”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裡。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
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裡,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麼處!
我想要給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因為大哥哥娶了親,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來。據我說,很該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裡也很苦。娶了去,雖說咱們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擇日子了。”寶釵道:“媽媽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裡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裡要留你妹妹在這裡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姐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於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
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裡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裡也覺清淨。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頭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裡念詩自然是為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麼?
但只別胡思亂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麼。”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裡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涼,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裡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麼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
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寶玉只得笑著出來。
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兒。”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麼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麼著成什麼事?”
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裡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裡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事,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裡,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將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兒身上。
自己假裝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象晴雯,不覺呆性復發。聽了聽裡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
五兒見麝月已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
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