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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裡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只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奶奶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睛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
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麼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你說的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裡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裡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裡著急,才來試你。”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麼急?”
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疊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傍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幾場。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
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
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要象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裡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