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頁
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
湘雲無話,只得飲了。
大家又該對點搳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卻忽然不見了湘雲。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的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一則恐有正事呼喚,二則恐丫鬟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並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引子。媽媽們別耽心。”
李紈尤氏也都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讓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呢,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項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
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齊聲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蹬子上,業經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囔囔說:“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磴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攏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濃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吃了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眼,也不敢進廳來,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
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
既這麼著,就攆他出去,等太太回來再回:請姑娘定奪。”探春點頭,仍又下棋。這裡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出去不提。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止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
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裡去呢?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喝時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不見芳官,他在那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的,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房中,果見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天,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到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