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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提。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裡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剋薄他,因惦記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這裡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並丫鬟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說道:“他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著鳳姐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等也進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里,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
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到瀟湘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搧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昵,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道:“你這麼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
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那一個呢?”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那裡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
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
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著?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進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迴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
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裡。”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