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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
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
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位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
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長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他們到那邊屋裡坐著,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 :“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
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屋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也白遭塌。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遭塌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
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
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
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
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