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云: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云: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云:
絳芸軒里絕喧譁,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鸘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奴翠袖詩懷冷 ,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不說寶玉閒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
這寶玉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痴痴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寶玉。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寶玉那裡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於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 《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 《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
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
寶玉笑道:“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齣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的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
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 ‘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去。”說的黛玉“撲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
原來也是個 ‘銀樣蠟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說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 ‘一目十行’
了?”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
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來了!
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道:“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頭看時,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那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