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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的是人。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得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個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棚里出來,執手相迎。  

    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鄙下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柰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憎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

    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閹。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

    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恧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 ‘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鍊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不愚不知。便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必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知是多少,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 ‘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寧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害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 ‘蘭桂齊芳’,又道 ‘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  

    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之時,曾經判斷。今後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鈀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接著過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這後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陰,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去和石冰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困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時,到一個掉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人傳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既是 ‘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灑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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