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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讀書,不值緊要,卻累著一房丫鬟們都不能睡。襲人等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來,前仰後合。晴雯罵道:“什么小蹄子們!一個個黑家白日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個腔調兒來了。再這麼著,我拿針扎你們兩下子!”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個小丫頭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從夢中驚醒。卻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著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笑起來。寶玉忙勸道:“饒他罷。原該叫他們睡去。你們也該替換著睡。”襲人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統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也不算誤了什麼。”
寶玉聽他說的懇切,只得又讀幾句。麝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
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使不得嗎?且把心擱在這上頭些罷。”
話猶未了,只聽春燕秋紋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裡?”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當下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好脫此難。忽然碰著這一驚,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因叫起上夜的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了人。”晴雯便道:“別放屁!你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剛才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嚇得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這會子還要上房裡取安魂丸藥去呢。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了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眾人聽了嚇得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秋紋二人果出去要藥去,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著了驚,嚇病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的細看查訪。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及姊妹們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著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你姑娘家,那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
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你姐兒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
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來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去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統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大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姝,一個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併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給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一時賈母歇響,大家散出,都知賈母生氣,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到鳳姐兒處來閒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園內去閒談。
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要到園內走走。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瞧著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愛巴物兒,這樣喜歡?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專做粗活的。因他生的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爽利簡捷,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他。無事時便入園內來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痴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箇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邢夫人道:“快別告訴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個傻丫頭,以後再別提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得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頭,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給他們,自己便搳在袖裡。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來,且不形於聲色,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叫我沒法兒。況因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姑娘的身分來。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這可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還只怕他巧語花言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裳做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