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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
自己又在手心裡拿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
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
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呢?——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
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寶玉見關著門,便用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料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
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等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著回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著彎腰拍手道:“那裡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里跑了來?”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
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
他們也沒個怕懼,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裡也不安穩。半夜裡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峒丸來。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大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
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他反以為悲慟。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