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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
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回。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五兒的事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真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呢?”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笑著將方才吃飯的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燒了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呀。
怎麼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
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里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
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豆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剪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剪兒幾個花兒叫做‘蕙’。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 ‘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 ‘夫蕙’?”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要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 ‘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裡放屁胡說。”豆官見他要站起來,怎肯容他,就連忙伏身將他壓住,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著我擰他這張嘴。”兩個人滾在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豆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傍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污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笑著一鬨而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見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草花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遭塌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著,手裡真箇拈著一枝並地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便低頭一瞧,“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拉在泥里了?
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遭塌這麼一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塌東西,不知惜福。
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因笑道:“就是這話。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合這一樣;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何如?”
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倘或他們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
等他孝滿了,他愛什麼,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不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
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
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
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一面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相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香菱。見他還站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的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合自己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