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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面說,一面叫他倒了茶來。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著嘴兒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這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餘,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

    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議論。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原來襲人見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舊好了;不想寶玉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今忽見寶玉如此,料是他心意迴轉,便索性不理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著。你睡醒了,快過那邊梳洗去。再遲了,就趕不上了。”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嗎?你愛過那裡去就過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人撂開手,省的雞生鵝斗,叫別人笑話。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什麼‘四兒’‘五兒’伏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在你,也不值的這麼著呀。”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急呢?”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麼?你可知道我心裡是怎麼著?快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

    可巧便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見寶玉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了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 《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題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大夫診脈。大夫說:“替太太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症。”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

    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給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掃淨室,款留兩位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安歇。鳳姐和平兒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十分難熬,只得暫將小廝內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材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兒,因他懦弱無能,人都叫他作“多渾蟲”。二年前他父親給他娶了個媳婦,今年才二十歲,也有幾分人材,又兼生性輕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有酒有肉有錢,就諸事不管了,所以寧榮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媳婦妖調異常,輕狂無比,眾人都叫他“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見過這媳婦,垂涎久了,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兒也久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兒;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廝計議,許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子是舊交,一說便成。是夜多渾蟲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賈璉便溜進來相會。一見面早已神魂失據,也不及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體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賈璉此時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婦子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們姐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腌臢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裡還管什麼‘娘娘’呢!”那媳婦子越浪起來,賈璉亦醜態畢露。一時事畢,不免盟山誓海,難捨難分。自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是夜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說。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裡去後,平兒收拾外邊拿進來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藏在袖內,便走到這邊房裡,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東西?”

    賈璉一見,連忙上來要搶。平兒就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從手中來奪。平兒笑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你倒賭利害!

    等我回來告訴了,看你怎麼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賞我罷!我再不敢利害了。”一語未了,忽聽鳳姐聲音。賈璉此時鬆了不是搶又不是,只叫:“好人,別叫他知道!”平兒才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叫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前日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沒有?”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少什麼不少?”平兒道:“細細查了,沒少一件兒。”鳳姐又道:“可多什麼?”平兒笑道:“不少就罷了,那裡還有多出來的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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