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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話,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是那一家的好?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又議論王家的好。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造了什麼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

    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別人家了。”寶玉問道:“定了誰家的?”

    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時,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時,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裡,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 ‘桂花夏家’。”寶玉忙笑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種著桂花,凡這長安那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這個混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弟兄。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後。”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來是 ‘情人眼裡出西施’。當年時又通家來往,從小兒都在一處玩過。敘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麼,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里老夥計們一群人,遭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天,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太太去求親。我們太太原是見過的,又且門當戶對,也依了。和這裡姨太太鳳姐姐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做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擔心慮後呢。”香菱道:“這是什麼話?我倒不懂了。”  

    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沒精打采,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睡,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發熱。也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悽所致,兼以風寒外感,遂致成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癒。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方可出門行走。這百日內,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屋裡玩笑。四五十天後,就把他拘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的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又聽得薛蟠那裡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

    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這等親熱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悽惶不盡。  

    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倖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

    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自為寶玉有意唐突,“從此倒要遠避他些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因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來,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裡的丘壑涇渭,頗步熙鳳的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兄弟,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他母親皆百依百順,因此未免釀成個盜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裡和丫鬟們使性賭氣、輕罵重打的。

    今兒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得另換一名,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今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是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都還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慨漸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便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金桂便哭得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媽恨得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麼胡鬧!人家鳳凰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做媳婦。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麼胡鬧,喝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越發得了意,更裝出些張致來,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有自軟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

    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氣慨不免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後將至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尋隙,苦得無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因問:“‘香菱’二字是誰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說姑娘不通,奶奶沒合姑娘講究過。說起來,他的學問,連咱們姨老爺常時還夸的呢。”欲知香菱說出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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