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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述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函一段,當著人不問,心裡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原故。
心內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裡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裡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裡。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忽然想起蔣玉函給的汗巾,便向襲人道:“你那一年沒有系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他做什麼?”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帳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做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念念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摞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什麼。
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禮,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他瞧著喜歡尊敬啊。”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林妹妹說話,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他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裡,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
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裡做什麼?”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
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你認得麼?”黛玉道:“不認得瞧他做什麼?”寶玉道:“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裡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你有本事藏著?”
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 ‘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的好,實在也難。
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正聽得高興,便道:“好妹妹,你才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
寶玉道:“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 ‘五’字是右手鉤‘五弦’,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顛上,或是水涯上。
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鳳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
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
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那裡,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著道:“只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
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
於是走出門來。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裡頭有事,沒有空兒玩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 《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裡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裡,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裡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