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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念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兇險的,找我們醫治。”賈母王夫人都聽見了,便命人向街上尋去。原來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但見: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一頭瘡。
那道人是如何模樣?看他時: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因命人請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
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面刻著‘能除凶邪’,然亦未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
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鍊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
可惜今日這番經歷呵: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好了。”賈政忙命人讓茶,那二人已經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鳳姐寶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漸漸醒來,知道餓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了。眾姊妹都在外間聽消息。黛玉先念了一聲佛,寶釵笑而不言。惜春道:“寶姐姐笑什麼?”寶釵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說可忙不忙?
可好笑不好笑?”一時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都不是好人!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丫頭學的貧嘴賤舌的。”一面說,一面掀帘子出去了。
欲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裡拿著塊絹子,倒象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裡呢,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兩日心裡到底覺著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那裡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兒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象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小紅道:“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是。昨日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收拾房子,怎麼做衣裳。倒象有幾百年熬煎似的。”
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裡拿著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撂下,迴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裡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罷。”小紅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閒磕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 ‘等’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
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逕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裡去了?怎麼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那個什麼 ‘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
明兒叫上屋裡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信著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