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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炎熱的早晨,他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敲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兒。
一對綠瑩瑩的大眼睛閃著幽靈似的光芒。老頭兒有一副嚴峻的面孔,額上現出一個灰十字。那件襤褸的衣服,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鞋,那隻搭在肩上的舊麻袋——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使他顯出一副窮漢的模樣,但是他的舉止依然顯得尊嚴,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廳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這個人生存的內在力量,並不是自衛的本能,而是經常的恐懼。原來,這是奧雷連諾·阿馬多。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當中,他是唯一倖存的人。一種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懇求他倆讓他在房子裡住下來,因為在那些不眠之夜裡,他曾把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後一個避難所。誰知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親戚,他倆把他錯當成一個流浪漢,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倆站在門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奧出世之前就開始的一場戲劇的結局。在街道對面的幾棵杏樹下,忽然出現警察局的兩個密探——他們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奧雷連諾·阿馬多,——他們象兩條獵犬似的順著他的蹤跡從門前跑過,只聽到“砰砰”兩聲槍響,奧雷連諾·阿馬多一頭栽倒在地上,兩顆子彈正好打中他額上的那個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趕出房子之後,霍·阿卡蒂奧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遠航大西洋的輪船消息,他必須趕在聖誕節之前到達那不勒斯。他把這件事告訴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想為他做一筆生意,使他能夠生活下去,因為菲蘭達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送過一籃子食物來了,可是這最後一個理想也註定要變成泡影。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奧在廚房裡喝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里結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從瓦屋頂上跳下那四個已被趕出房子的男孩,他們不等他醒悟過來,連衣服還沒脫下,就撲進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奧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氣泡,直到教皇的繼承人無聲的蒼白的身軀沉到香氣四溢的水底。然後,這群男孩趕緊從只有他們和受難者知道的那個地窖里取出三袋金幣,扛在肩上跑掉了。整個戰鬥是按軍事要求進行的,有組織的,迅捷而又殘忍。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對一切都沒懷疑。到了晚上,他走進廚房,發現霍·阿卡蒂奧不在那兒,便開始在整座房子裡尋找起來,終於在浴室里找到了。霍。阿卡蒂奧巨大膨脹的身軀漂在香氣四溢、平靜如鏡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還在思念著阿瑪蘭塔哩。這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喜歡他。
第十九章
十二月初旬,阿瑪蘭塔。烏蘇娜一路順風地回來了。她拉著丈夫系在脖子上的絲帶,領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沒打招呼便突然出現的;她身穿辱白色衣服,脖子上戴著的那串珍珠幾乎拖到膝蓋,手指上是綠寶石和黃寶石的戒指,光潔、整齊的頭髮梳成一個發轡,用燕尾狀的發針別在耳後。六個月前同她結婚的男人,年歲較大,瘦瘦的;象個水手,是法蘭德斯人。她一推開客廳的門,就感到自己離開這兒已經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像的更厲害。
“天啊,”她叫了一聲,語氣快活多於驚訝,“顯然,這房子裡沒有女人!”
門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蘭達的那隻舊箱子,是家裡送她上學時給她的,此外還有一對豎著的大木箱、四隻大手提箱、一隻裝陽傘的提包、八個帽盒、一個裝了五十隻金絲雀的大籠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拆開來裝在一隻特製箱子裡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著箱子走。儘管經過長途跋涉,但她連一天都沒休息。她全身都換上她丈夫夾在自動玩具里一道帶來的粗布衣服,把這座房子裡里外外打掃一遍。她掃去了在門廊里做窩的紅螞蟻,讓玫瑰花叢恢復生機,剷除了雜糙,種上羊齒蕨和薄荷,沿著籬笆牆又擺上了一盆盆秋海棠。
她叫來一大群木匠、鎖匠和泥瓦匠,讓他們在地上抹fèng,把門窗裝好,將家具修復一新,把牆壁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這樣,在她回來三個月以後,人們又可以呼吸到自動鋼琴時代曾經有過的朝氣蓬勃、愉快歡樂的氣息了。在這座房子裡,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情況下,都不曾有過一個人的情緒比現在還好,也不曾有過一個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陳規陋習拋進垃圾堆里。她用笤帚掃掉了喪葬的祭奠品,掃掉了一堆堆破爛,掃掉了角落裡成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迷信用具。出於對烏蘇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掛在客廳里的雷麥黛絲的照片。“啊唷,真逗人,”她這樣喊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十四歲的姑媽!”一個泥瓦匠告訴她,這座房子裡全是妖怪,要趕走它們只有找到它們埋藏的金銀財寶才行。她笑著回答說,男人不該相信迷信。她那麼天真、灑脫,那麼大方、時新,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見她過來便感到手足無措。“啊唷!啊唷!”她雙臂張開,快活地叫道。“看看我的小鬼頭是怎麼長大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她隨身帶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換下奧雷連諾上校傳給他的髒褲子,送給他一些顏色鮮艷的襯衫和兩色皮鞋,如果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烏蘇娜一樣活潑、纖小、難以駕馭,並且幾乎同俏姑娘雷麥黛絲同樣漂亮和誘人。她有一種能夠預測時尚的罕見本能。當她從郵件里收到最新式的時裝圖片時,旁人不得不讚賞她親自設計的式樣:她用阿瑪蘭塔的老式腳踏fèng紉機fèng制的衣服和圖片上的完全一樣。她訂閱了歐洲出版的所有時裝雜誌、美術刊物、大眾音樂評論,她經常只要瞟上一眼,便知道世界萬物正按照她的想像發展變化,具有這種氣質的女人,居然要回到這個滿是灰塵、熱得要命的死鎮上來,真是不可理解,何況她有一個殷實的丈夫,錢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對她很有感情,甘心讓她牽著絲帶到處走。隨著時光的流逝,她準備久居的意思更加明顯,因為她的計劃是長遠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馬孔多尋求舒適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絲雀籠子表明她的決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親在一封信里告訴過她關於捕殺鳥類的事情,就把動身的時間推遲了幾個月,直到發現了停泊在幸福島的一隻輪船。她在島上挑選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這樣她就可以使馬孔多的天空又有飛鳥生存了。
這是她無數次失敗中最可悲的一次。鳥兒繁殖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卻把它們一對對地放出去;鳥兒們獲得了自由,便立即從小鎮飛走了。她想用烏蘇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時所做的鳥籠來喚起鳥兒們的感情,可是沒有成功。她又在杏樹上用蘆糙編織了鳥巢,在巢頂撒上鳥食,引誘籠中的鳥兒唱歌,想借它們的歌聲勸阻那些飛出籠子的鳥兒不要遠走高飛,但也失敗了,因為鳥兒一有機會展開翅膀,便在空中兜一個圈子,辨別了一下幸福島的方向,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