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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他說,“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划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簽的字兒;在這之後,第一行還是空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說,“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奧雷連諾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簽了字。他還沒簽完最後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了一個起義軍官,牽著一匹載著兩隻箱子的騾子。這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沉著和嚴謹。他是馬孔多地區起義部隊的財務官。為了及時趕到,他拖著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歷了六天困難的行程。他從騾背上異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將七十二塊金磚放在桌上。這是大家忘記了的一大筆財產。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揮部上崩瓦解,革命變成了爭當頭目的血腥的內訌。在一片混亂中,誰也不負什麼責任了。起義者的金子鑄成了金磚,抹上泥土,就無人監管了。奧雷連諾上校把七十二塊金磚也列入了投降書,不容任何商量就簽了字。
疲憊不堪的青年軍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漿色的寧靜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還有什麼事嗎?”奧雷連諾上校問他。
青年軍官咬緊牙齒。
“收條,”他說。
奧雷連諾上校親筆寫了一張收條給他。然後,上校喝了一杯檸檬水,吃了一塊餅乾(二者都是修女給他的),就到準備給他休息的行軍帳篷去。他在那兒脫掉了襯衫,坐在床邊,下午三點十五分拿起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畫的圈子砰地開了一槍。就在這個時刻,在馬孔多,烏蘇娜揭開爐灶上牛奶鍋的蓋子,驚異地發現牛奶半天都沒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許多蟲子。
“他們把奧雷連諾給打死啦!”她叫了一聲。
然後,她服從孤獨中養成的習慣,朝院子裡瞥了一眼,便看見了霍·阿·布恩蒂亞;他在雨下淋得透濕,顯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時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殺的,”她更準確地說。“誰也沒有發發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裡,她透過眼淚看見一個橙黃色的圓盤,仿佛流星一樣迅捷地掠過天空,她認為這是死亡的徵兆。她仍在粟樹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這時他們就把毛毯裹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抬來了,毛毯已給凝血弄得僵硬。他睜開的眼裡燃著怒火。
他已脫離危險。穿傷是那麼清晰、筆直,醫生毫不費勁就把一根浸過碘酒的細繩伸進他的胸脯,然後從脊背拉出。“這是我的傑作,”醫生滿意地說。“這是子彈能夠穿過而不會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奧雷連諾上校發現自己周圍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們為了安撫他的靈魂,正在唱絕望的聖歌,因此他感到遺憾,竟然沒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開槍,藉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預言。
“如果我還有一點權力,”他向醫生說,“我會不經審判槍斃了你。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恥笑的對象。”
自殺未遂在幾小時內就恢復了奧雷連諾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經胡說他為了金磚房子而出賣勝利的人,把他自殺的舉動看成是崇高的行為,宣布他為殉道者。
後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頒發給他的榮譽勳章時,甚至自由黨內激烈反對他的人也來要求他否決停戰條件,重新發動戰爭。房子裡堆滿了作為賠罪的禮品,昔日的戰友給他的支持雖然遲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動,沒有排除滿足他們的要求的可能性。
相反地,有一段時間,他似乎熱中於重新發動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甚至以為:他只是在等待宣戰的藉口。藉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國總統拒絕把養老金髮給過去的參戰人員——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除非他們每人的事情已由專門委員會審查清楚,而且撥款法案獲得了國會批准。“這是蠻不講理,”奧雷連諾上校暴跳如雷地說。“他們還沒領到養老金就會老死啦。”他第一次離開烏蘇娜買給他養息用的搖椅,在臥室里踱來踱去,口述了一份強硬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在這份從來沒有公布的電報里,他譴責總統破壞尼蘭德停戰協定的條款,並且揚言說,如果養老金的撥款問題在兩周內得不到解決,他就要誓死宣戰。他的態度是那麼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黨作戰人員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藉口保護奧雷連諾上校,在他的住所門前加強了軍事警戒,並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為了預防萬一。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其他的起義指揮官也採取了類似的措施。這個行動是那樣及時、有力、成功,停戰之後過了兩個月,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康復的時候,他所有最忠實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為政府效勞了。
十二月里,奧雷連諾上校走出臥室,一看長廊就已明白,再要發動戰爭就是枉費心機了。烏蘇娜以她充沛的精力(這種精力就她的年歲來說似乎已經不大可能)
,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現在他們將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她看見兒子已經康復的那一天,說道。“全世界不會有一座比這瘋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換了家具,收拾了花園,栽種了新的花卉,敞開了所有的門窗,讓夏天耀眼的陽光也射進臥室。然後,她向大家宣布連續不斷的喪事已經結束,自己首先脫掉了舊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輕人的服裝。家裡重新響起了自動鋼琴愉快的樂曲聲。阿瑪蘭塔聽到樂曲聲之後,又想起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似乎聞到了晚間的梔子花和薰衣糙的芳香,她那懊喪的心裡又出現了長久以來的哀怨。有一天下午,烏蘇娜收拾客廳的時候,請守衛宅子的士兵們幫她的忙。年輕的警衛隊長表示了同意。烏蘇娜一天一天地給士兵們增添了任務,就開始邀請他們吃飯,給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書和寫字。後來,政府撤走警衛隊時,一個士兵繼續住在烏蘇娜家裡,為她服務了多年。而年輕的軍官呢,因為遭到俏姑娘雷麥黛絲的藐視,變得瘋瘋癲癲,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第十章
多年以後,在臨終的床上,奧雷連諾第二將會想起六月間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臥室里去看自己的頭生子。兒子雖然孱弱、愛哭,一點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但他毫不猶豫就給兒子取了名字。
“咱們就叫他霍·阿卡蒂奧吧,”他說。
菲蘭達·德卡皮奧這個標緻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奧雷選諾第二結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見。相反地,烏蘇娜卻掩飾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長的家史中,同樣的名字不斷重複,使得烏蘇娜作出了她覺得確切的結論:所有的奧雷連諾都很孤僻,但有敏銳的頭腦,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奧都好衝動、有膽量,但都打上了必遭滅亡的烙印。不屬於這種分類的只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在兒童時代,他倆那麼相似,那麼好動,甚至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們兩人。在洗禮日,阿瑪蘭塔給他們的手腕戴上刻著各人名字的手鐲,給他們穿上繡著各人名字的不同顏色的衣服,但他們開始上學的時候,卻故意交換了衣服和手鐲,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對方。教師梅爾喬爾·艾斯卡隆納慣於憑綠色襯衫認出霍·阿卡蒂奧第二,但他覺得生氣的是,竟發現身穿綠色襯衫的孩子戴著刻有“奧雷連諾第二”名字的手鐲,而另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孩子卻說“奧雷連諾第二”是他,儘管他的手鐲上刻著“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名字。從那時起,誰也搞不清他們誰是誰了。即使他長大以後,日常生活已使他們變得各不相同,烏蘇娜仍舊經常問自己,他們在玩複雜的換裝把戲時自個兒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永遠亂了套。在孿生子進入青年時期之前,這是兩個同步的機器。他們常常同時醒來,同時想進浴室;他們患同樣的病,甚至做同樣的夢。家裡的人認為,兩個孩子協調地行動只是想鬧著玩兒,誰也沒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聖索菲婭給他們每人一杯檸檬水,一個孩子剛剛用嘴沾了沾飲料,另一個孩子就說檸檬水不甜。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裡放糖,就把這個情況告訴烏蘇娜。“他們全是一路貨,”烏蘇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瘋子。”隨後,混亂更大了。在換裝把戲玩過之後,名叫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長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亞一樣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孩子,卻長得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瘦削;孿生子唯一共同之點,是全家固有的孤獨樣兒。也許,正是由於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烏蘇娜以為孿生子在童年時代就搞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