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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彼此永遠忘記吧,”她說,“現在幹這種事兒,咱們都太老啦。”

    就在這天下午,奧雷連諾上校叫他去聽電話。這是一次通常的交談,對於停滯不前的戰爭毫無一點作用。一切都已說完以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朝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看見杏樹枝上懸著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獨得要死。

    “奧雷連諾,”他在電話上悲切地說,“馬孔多正在下雨呵。”

    線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後,電話機里突然發出奧雷連諾上校生硬的話語。

    “別大驚小怪,格林列爾多,”對方說,“八月間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沒有看見朋友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對異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

    可是過了兩個月,奧雷連諾上校回到馬孔多的時候,這種模糊的不安變成了驚異,幾乎變成了恐懼。對於兒子的變化,烏蘇娜也覺得吃驚。他是不聲不響回來的,沒有侍從,儘管天氣很熱,還用斗篷裹著身子;隨同他來的是三個情婦,他讓她們一塊兒住在一間屋子裡,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一個吊床上。他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戰情電報和報告。有一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前來向他請示一個邊境城鎮的撤退問題,因為起義部隊繼續留在那裡可能引起國際糾紛。  

    “別拿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我啦,”奧雷連諾上校回答他。“你去請教上帝吧。”

    這大概是戰爭的緊要關頭。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為了阻撓土地所有權的重新審查,跟保守派地主簽訂了秘密協議。在國外為戰爭提供經費的那些政客,公開譴責奧雷連諾上校採取的激烈措施,然而這種作法似乎也沒有使他擔心。他再也不讀自己的詩了,這些詩約有五卷,現在放在箱子底兒給忘記了。夜晚或者午休時,他都把一個情婦叫到他的吊床上來,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然後就睡得象石頭一樣,沒有一點憂慮的跡象。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心煩意亂,永遠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於凱旋迴國和輝煌的勝利,俯臨“偉大”的深淵。他喜歡坐在馬博羅①公爵的肖像右方——這是他在戰爭藝術上的偉大導師,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讚賞和孩子們的驚訝。正是那時,他決定不讓任何人(甚至烏蘇娜)

    接近他三米遠。不管他到了哪兒,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他站在圓圈中心(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站進圓圈),用簡短而果斷的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槍決蒙卡達將軍之後,他剛一到達馬諾爾,就趕忙去滿足受害者的最後願望。寡婦收下了眼鏡、手錶、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許他跨進門檻。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說。“你可以指揮你的戰爭,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揮的。”

    ①馬博羅(1650一1722),英國將軍,1704年在德國西南多瑙河畔的布倫亨村擊潰法國軍隊。

    奧雷連諾上校絲毫沒有表示自己的惱怒,但在他的隨身衛隊搶劫和燒毀了寡婦的房子之後,他的心才平靜下來。“提防你的心吧,奧雷連諾,”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當時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爛掉。”大約這個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召開了第二次起義部隊指揮官會議。到場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險家、社會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個保守黨官員是由於逃避盜用公款的懲罰才參加革命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戰鬥,在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間,不同的信念將會引起內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一個陰沉沉的權勢人物——泰菲羅。瓦加斯將軍。這是一個純血統的印第安人,粗野、無知,具有詭譎伎倆和預見才能,善於把他的部下變成極端的宗教狂。奧雷連諾上校打算在會議上把起義部隊的指揮統一起來,反對政客們的鬼把戲。可是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破壞了他的計劃:在幾小時內,就瓦解了優秀指揮官的聯合,攫取了總指揮權……這是一頭值得注意的野獸,“奧雷連諾上校向自己的軍官們說。”對咱們來說,這樣的人比政府的陸軍部長還危險。“於是,平常以膽怯著稱的一個上尉小心地舉起了食指。  

    “這很簡單,上校,”他說。“應當把他殺死。”

    剎那間,這個建議超過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這個建議多麼殘忍,而是實現這個建議的方式。

    “別指望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他回答。

    他確實沒有發出這樣的命令。然而兩個星期之後,泰菲羅將軍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內醬,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擔任了總指揮。就在那天夜裡,他的權力得到起義部隊所有的指揮官承認以後,他突然驚恐地醒來,大叫大嚷地要人給他一條毛毯。

    身體內部徹骨的寒冷,在灼熱的太陽下也折磨著他,在許多肩里都使他睡不著覺,終於變成一種病症,他原來醉心於權力,現在一陣一陣地對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了。

    為了治好寒熱病,他下令槍斃勸他殺死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但他還沒發出命令,甚至還沒想到這種命令,他的部下就那麼幹了,他們經常超過他自己敢於達到的界線。他雖有無限的權力,可是陷入孤獨,開始迷失方向。現在,在他占領的城鎮裡,群眾的歡呼也惹他生氣,他覺得這些人也是這樣歡迎他的敵人的。在每一個地方,他都遇見一些年輕人,他們用他那樣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樣的腔調跟他說話,對他採取他對他們的那種懷疑態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兒子。他覺得奇怪——他仿佛變成了許多人,但是更加孤獨了。他懷疑自己的軍官都在騙他,他對馬博羅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經死了的,”當時他喜歡這麼說。由於經常多疑,由於連年戰爭的惡性循環,他已睏乏不堪;他繞來繞去,實際上是原地踏步,但卻越來越衰老,越來越精疲力盡,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怎麼辦?到何時為止?在粉筆劃的圓圈外面,經常都站著什麼人:有的缺錢;有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長眠,因為對骯髒的戰爭已經感到厭惡;但是有的卻鼓起餘力,採取“立正,姿勢,報告說:”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綿延不斷的戰爭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無進展。奧雷連諾上校陷入孤獨,不再產生什麼預感,為了擺脫寒熱病(這種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馬孔多找到最後的棲身之所,在住事的回憶中得到溫暖。他的消極情緒是那麼嚴重,有人報告他自由黨代表團前來跟他討論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時。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個身,甚至沒讓自己睜開眼睛。

    “帶他們去找jì女吧,”他嘟噥著說。

    代表團成員是六個穿著禮服,戴著高筒帽的律師,以罕見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熱的太陽。烏蘇娜讓他們住在她家裡。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呆在臥室內秘密商量,晚上則要求給他們一個衛隊和一個手風琴合奏隊,並且包下了整個卡塔林諾遊藝場。“別打攪他們,”奧雷連諾上校命令說。“我清楚地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十二月初舉行的期待已久的談判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雖然許多人都以為這次談判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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