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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也沒睡著。這種疫病既然進了這座房子,誰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論的口吻說。

    的確,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烏蘇娜曾從母親那兒得到一些糙藥知識,就用烏頭熬成湯劑,給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著也做夢。

    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古怪狀態中,他們不僅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別人夢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擠滿了客人。雷貝卡坐在廚房犄角里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很象她的人,這人穿著白色亞麻布衣服,襯衫領子上有一顆金色鈕扣,獻給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雙手細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來,佩戴在雷貝卡的頭髮上,烏蘇娜明白,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樣竭力辨認,也不認識他們,終於相信以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同時,由於注意不夠(這是霍·阿·布恩蒂亞不能原諒自己的),家裡製作的糖動物照舊拿到鎮上去賣。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著有味的綠色公雞、漂亮的粉紅色小魚、最甜的黃色馬兒。這些糖動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後,全城的人已經不睡覺了。起初,誰也不擔心。許多的人甚至高興,——因為當時馬孔多百業待興,時間不夠。人們那麼勤奮地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現在早晨三點就雙臂交叉地坐著,計算自鳴鐘的華爾茲舞曲有多少段曲調。想睡的人——井非由於疲乏,而是渴望做夢——採取各種辦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們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連幾小時把同樣的奇聞說了又說,大講特講白色閹雞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複雜到了極點。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玩耍——講故事的人問其餘的人,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他“是的”,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說“不”,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語,他就說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語,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能走開,因為他說他沒有要求他們走開,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說個沒完。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這種失眠症的常識,並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蔓延。於是,大家從一隻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的人使用。凡是這時經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症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上停留的時候,不准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症,採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範圍之內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隱忘症進行鬥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明的。他發現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麼了。父親提醒他:“鐵砧。”奧雷連諾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現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症的第一個表現。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才記起試驗室內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於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籤,現在只要一看籤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麼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於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裡加以採用,然府在全鎮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裡的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鍾”、“們”、“牆”、“床”、“鍋”。然後到畜欄和田地里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牛”、“山羊”、“豬”、“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籤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後,他們就把籤條搞得很複雜了。一頭辱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他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鬥爭的:“這是一頭辱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藉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後了。

    市鎮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在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象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於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於紙牌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髮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著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亞被這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製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複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霍·阿·布恩蒂亞把這種機械設想成一本旋轉的字典,人呆在旋轉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就在眼前經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一個樣子古怪的老人兒,搖著悲哀的鈴鐺,拎著一隻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著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的房子走來。

    維希塔香給老頭兒開了門,卻不認得他,把他當成一個商人,老頭兒還沒聽說這個市鎮絕望地陷進了健忘症的漩渦,不知道在這兒是賣不出什麼東西的。這是一個老朽的人。儘管他的嗓音猶豫地發顫,雙乎摸摸索索的,但他顯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裡的人既能睡覺,又能記憶。霍·阿·布恩蒂亞出來接見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正坐在客廳里,拿破舊的黑帽子扇著,露出同情的樣兒,注意地念了念貼在牆上的字條。霍·阿·布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是死的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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