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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一年之後,阿瑪蘭塔·烏蘇娜雖然沒有結交什麼朋友,也沒有舉行任何宴會,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這個災難深重的村鎮是辦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東怕冒犯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從他走下火車的那個決定命運的下午起,他就覺得妻子的決心是懷鄉病引起的。他肯定她遲早會在現實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點功夫安裝自行車,卻在泥瓦匠們攪亂的蜘蛛網裡尋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這些卵,花費幾個小時在放大鏡下面觀察鑽出來的小蜘蛛。後來,他想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正在繼續她的修繕工作,雙手不得空閒,他才決定安裝那輛前輪比後輪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車。他還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種昆蟲,給它們治病。他把昆蟲放在果醬瓶里,送給列日(比利時城名。)大學教自然史的老師:儘管當時他的主要職務是飛行員,但他曾在那個大學裡學過昆蟲學的高年級課程。他騎自行車時總要穿上雜技師的緊身衣,套上華麗而俗氣的襪子,戴上福爾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時候,卻穿一塵不染的亞麻布西服,腳登白色鞋子,打一個絲領結,戴一頂硬糙帽,手裡還握一根柳木手杖。他的淺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鬍子柔軟齊整,活象松鼠皮。他雖然比妻子起碼大十五歲,可是他的機敏和果決卻能使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個好丈夫必備的氣質,這就彌補了年齡上的差異。其實人們看到他已經四十來歲了,還保持著謹小慎微的習慣,脖子上繫著絲帶,騎著馬戲團用的自行車,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和妻子之間曾經有過狂熱的愛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適宜的或者情緒衝動的場合,他倆還會象剛開始戀愛時那樣順從彼此的需要,干出有傷風化的事來;隨著時光的消逝,經過越來越多不尋常的事情的磨鍊,他倆之間的這種激情就變得更加深沉和熾熱了。加斯東不僅是個具有無窮智慧和想像力的狂熱的情人,或許還是這樣一名駕駛員,為了求得紫羅蘭地里的片刻歡樂,他寧願緊急著陸,幾乎使自己和愛人喪命也在所不惜。
他倆是在認識兩年以後結婚的,當時他駕駛著運動用的雙翼飛機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就讀的學校上空盤旋。為了躲開一根旗杆,他作了一個大膽的動作,老式的帆篷和鋁製機尾被電線纏住了。從那時起,他顧不上裝著夾板的腿,每逢周末都把阿瑪蘭塔。烏蘇哪從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裡的規矩不象菲蘭達想像得那麼嚴格,他可以帶她到他的鄉村俱樂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處荒野的空氣中,他們開始相愛了。地面上的生物變得越來越小,他們彼此也就越來越親近了。她對他說起馬孔多,說它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寧靜的城鎮;她又談起一座散發著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兒同一個忠實的丈夫、兩個強健的兒子和一個女兒生活到老。兒子取名羅德里格和貢澤洛,而決不能叫什麼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女兒要叫弗吉妮婭,決不能起雷麥黛絲之類的名字。她因思戀故鄉而把那個小鎮理想化了,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堅定,使得加斯東明白,除非帶她回馬孔多定居,否則休想跟她結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後來同意系上那條絲帶一樣,因為這不過是暫時的喜好,早晚都要改變的。可是在馬孔多過了兩年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仍象剛來的頭一天那麼快活。他開始發出警號了。那時候,他已經解剖了這個地區每一種可以解剖的昆蟲。他的西班牙語說得象個本地人,他解開了寄來的雜誌上所有的字謎。他不能用氣候這個藉口來催促他倆返回,因為大自然已經賦予他一個適合異鄉水土的肝臟,使他能夠對付午休時間的困勁,而且他還服用長了醋蟲的水。他非常喜愛本地的飯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頓吃了八十二隻鬣蜴(產於美洲或西印度的一種大蜥蜴蛋。)另外,阿瑪蘭塔·烏蘇娜已經從火車上運來了一箱箱冰凍的魚、罐頭肉和蜜餞水果——這是她唯一能吃的東西。雖然她無處可走,無人要訪問,她的衣著仍舊是歐洲式樣的,她仍然不斷地收到郵寄來的新樣式。然而她的丈夫沒有心思欣賞她的短裙、歪戴的氈帽和七股項圈。她的秘訣似乎在於她總是能夠變戲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解決自己製造的一些家務困難。她為第二天安排了許多事情,結果什麼也沒幹成。她幹活的勁頭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蘭達,想起“做”只是為了“拆”的那種傳統惡習。她愛好玩樂的情趣仍然很濃,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東到客廳里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學畫在糙圖上寄給她的。孩子的誕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與丈夫的約定,直到婚後五年才生了孩子。
為了找些事來填補空虛和無聊,加斯東常常同膽小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呆上一個早晨。他愉快地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憶他的回家陰暗角落裡的生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知道這些事,仿佛在那兒生活過很久似的。加斯東問起他為了獲得百科全書上沒有的知識作過什麼努力。加斯東得到的回答是與霍·阿卡蒂奧相同的:“一切都能認識嘛。”除了梵文,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學了英語、法語以及一點拉丁語和希臘語。當時由於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瑪蘭塔。烏蘇娜便每周拿出一點錢供他花銷。他的房間就象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的分店。他經常貪婪地閱讀到深夜,從他閱讀時採取的方式看來,加斯東認為他買書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驗證他已有的知識是否正確。書里的內容與羊皮紙手稿一樣引不起他的興趣,但是讀書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加斯東和妻子都希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老是處在一團令人莫測的迷霧裡。加斯東努力跟他親近,但是沒有成功,只得去找其他的事情來做,藉以排遣無聊的時光。就在這時,他產生了開辦航空郵政的想法。
這並不是個新計劃。加斯東認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想好了這個計劃,但那不是為了馬孔多,而是為了比屬剛果,他家裡的人在那裡的棕櫚油事業方面投了資。結婚以及婚後為了取悅妻子到馬孔多生活了幾個月,這就使他不得不把這項計劃暫時擱置起來。嗣後,他看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決心組織一個改善公共環境的委員會,並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時,遭到了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識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擱了。他跟布魯塞爾失去聯繫的合伙人重新建立了聯繫,想到在加勒比地區作一名創業者並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穩步前進的過程中,他準備在這迷人的古老地區建築一個機場,這個地域在當時看來象是碎石鋪成的平地。他研究風向,研究海邊的地勢,研究飛機航行最好的路線;他還不知道,他的這番類似赫伯特式的奮鬥精神使小鎮產生了一種極大的懷疑,人家說他不是在籌劃航線,而是打算種植香蕉樹。他滿腔熱情地抱定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也許終究會證明他在馬孔多長遠的做法是對的——到省城去了幾次,拜訪了一些專家,獲得了許可證,又糙擬了取得專利權的合同。同時,他跟布魯塞爾的合伙人保持著通信聯繫,就象菲蘭達同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一樣。在一名熟練技師照管下,第一架飛機將用船運來,那位技師要在抵達最近的港口後將飛機裝配好,飛到馬孔多,這終於使人們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並且作出氣象計算一年之後,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諾使他充滿了信心。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在樹叢間漫步,仰望天空,傾聽風聲,期待飛機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