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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但是時機並不合適,因為霍·阿·布恩蒂亞家裡失去了往日的寧靜。雷貝卡熱烈的愛情暴露以後(這種愛情是無法掩藏的,因為雷貝卡在夢中大聲地把它吐露了出來),阿瑪蘭塔忽然患了熱病。她也受到愛情的煎熬,但卻是單相思。她把自己關在浴室里,寫了一封封熾熱的信,傾訴空戀的痛苦,可她並沒有寄出這些信,只把它們藏在箱子底兒。烏蘇娜幾乎沒有精力同時照顧兩個病人。經過長時間巧妙的盤問,她仍然沒有弄清阿瑪蘭塔精神萎靡的原因。
最後,她又靈機一動:撬開箱子的鎖,發現了一疊用粉紅色絛帶扎著的信函,其間夾了一些新鮮的百合花,信上淚跡未乾;這些信都是寫給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但是沒有寄出。烏蘇娜發狂地痛哭流涕,叱罵自己那天心血來潮買了一架自動鋼琴,並且禁止姑娘們繡花,宣布一個,沒有死人的喪事,直到她的女兒們放棄自己的幻想為止。霍·阿·布恩蒂亞現在改變了原先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看法,讚揚他操縱樂器的本領,可是他的干預毫無用處。因此,皮拉·苔列娜向奧雷連諾說,雷麥黛絲同意嫁給他的時候,他雖明白這個消息只會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還是決定面對自己的命運。他把父母請到客廳進行正式談判,他們毫無表情地聽了兒子的聲明。但是,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以後,霍·阿·布恩蒂亞氣得面紅筋脹。“你是不是愛得發瘋了?”他怒吼起來。“周圍有那麼多漂亮、體面的姑娘,可你不找別人,偏要跟咱們冤家的女兒結婚?”烏蘇娜卻贊成兒子的選擇。她承認,摩斯柯特的七個女兒都叫她喜歡,因為她們美麗、勤勞、樸實、文雅,而且她誇獎兒子眼力很好。妻子熱情洋溢的讚美解除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武裝,他只提出一個條件:雷貝卡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情投意合,她必須嫁給他。而且,烏蘇娜能夠抽空的時候,可以帶著阿瑪蘭塔到省城去觀光觀光,跟各種各樣的人接觸可能減輕她失戀的痛苦。雷貝卡剛一知道父母同意,立刻就康復了,給未婚夫寫了一封喜氣洋洋的信,請父母過了目,就親自送去郵寄。阿瑪蘭塔假裝服從父母的決定,熱病也漸漸好了,但她在心裡賭咒發誓,雷貝卡只有跨過她的屍體才能結婚。
下一個星期六,霍·阿·布恩蒂亞象舞會那天嶄新的打扮一樣,穿上黑呢衣服,戴上賽璐珞領子,蹬上鹿皮鞋,去雷麥黛絲·摩斯柯特家為兒子求婚。對於這次突然的訪問,鎮長夫婦不僅覺得榮幸,而且感到不安,因為不了解來訪的原因;他們知道原因之後,又以為霍·阿·布因恩蒂亞把對象的名字弄錯了。為了消除誤會,母親從床上抱起雷麥黛絲,抱進了客廳——小姑娘還沒完全醒來。父母問她是不是真想嫁人,可她哭著說,她只要他們別打攪她睡覺。霍·阿·布恩蒂亞明白了摩斯柯特夫婦懷疑的緣由,就去要奧雷連諾澄清事實。當他回來的時候,夫婦倆已經改穿了合乎禮節的衣服,把客廳里的家具重新布置了一下,在花瓶以插滿了鮮花,跟幾個大女兒一起正在等候他。霍·阿·布恩蒂亞顯得有點尷尬,而且被硬領弄得相當難受,肯定他說明兒子選中的對象真是雷麥黛絲。“可這是不合情理的,”懊喪的阿·摩斯柯特先生說。“除了她,我們還有六個女兒,她們全是待嫁的姑娘;
象您公子這樣穩重、勤勞的先生,她們每一個都會高興地同意成為他的妻子的,可奧雷連諾選中的偏偏是還在尿床的一個。“他的妻子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神色不慡地責備丈夫說話粗魯。在喝完果汁之後,夫婦倆被奧雷連諾堅貞不渝的精神感動了,終於表示同意。不過摩斯柯特太太要求跟烏蘇娜單獨談談。烏蘇娜埋怨人家不該把她捲入男人的事情,其實很想知道個究竟,第二天就激動而畏怯地到了摩斯柯特家裡。半小時後她回來說,雷麥黛絲還沒達到成熟的時期。奧雷連諾並不認為這是重要障礙。他已經等了那麼久,現在準備再等,要等多久都行,一直等候未婚妻到達能夠生育的年齡。
梅爾加德斯之死破壞了剛剛恢復的平靜生活。這件事本身是可以預料到的,然而發生這件事的情況卻很突然。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後過了幾個月,他身上就出現了衰老的現象;這種衰老現象發展極快,這吉卜賽人很快就成了一個誰也不需要的老頭兒了,這類老頭兒總象幽靈似的,在房間裡拖著腿子蕩來蕩去,大聲地叨念過去的美好時光;誰也不理睬他們,甚至把他們拋到腦後,直到哪一天早上忽然發現他們死在床上。起初,霍·阿·布恩蒂亞醉心於照相術,並且佩服納斯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所以幫助梅爾加德斯幹事。可是後來霍·阿·布恩蒂亞就逐漸讓他孤獨地生活了,因為跟他接觸越來越難。梅爾加德斯變得又瞎又聾,糊裡糊塗,似乎把跟他談話的人當成他知道的古人;回答問題時,他用的是稀奇古怪的混雜語言。他在屋子裡行走的時候,總是東摸西摸的,儘管他在家具之間移動異常敏捷,仿佛有一種辨別方向的本能,這種本能的基礎就是直覺。有一天夜裡,他把假牙放在床邊的一隻水杯里,忘了把它們戴上,以後就再也沒戴了。烏蘇娜打算擴充房屋時,叫人給梅爾加德斯蓋了一間單獨的屋子,這間屋子靠近奧雷連諾的作坊,距離擁擠、嘈雜的主宅稍遠一些,安了一扇敞亮的大窗子,還有一個書架,烏蘇娜親手把一些東西放在書架上,其中有:老頭兒的一些布滿塵土、蟲子蛀壞的書籍;寫滿了神秘符號的易碎的紙頁;放著假牙的水杯,水杯里已經長出了開著小黃花的水生植物。新的住所顯然符合梅爾加德斯的心意,因為他連飯廳都不去了。能夠碰見他的地方只有奧雷連諾的作坊,他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以前帶來的羊皮紙上潦糙地寫滿了令人不解的符號;這類羊皮紙仿佛是用一種結實、乾燥的材料製成的,象奶油鬆餅似的分作幾層。他是在這作坊里吃飯的——維希塔香每天給他送兩次飯——,然而最近以來他胃口不好,只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樣形容憔悴了。他的皮膚布滿了霉斑,很象他從不脫下的那件破舊坎肩上的霉點。他象睡著的牲畜一樣,呼出的氣有一股臭味。埋頭寫詩的奧雷連諾,終於不再留意這吉卜賽人在不在旁邊,可是有一次梅爾加德斯嘰哩咕嚕的時候,奧雷連諾覺得自己聽懂了什麼。他仔細傾聽起來。在含混不清的話語中,他唯一能夠聽出的是象槌子敲擊一樣不斷重複的字兒:“二分點”和一個人名——亞歷山大·馮·洪波爾特。阿卡蒂奧幫助奧雷連諾千金銀首飾活兒時,比較接近老頭兒。阿卡蒂奧試圖跟梅爾加德斯聊聊,老頭兒有時也用西班牙語說上幾句,然而這些話語跟周圍的現實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有一天下午,吉卜賽人忽然激動起來。若干年以後,阿卡蒂奧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將會想起,梅爾加德斯渾身戰慄,給他念了幾頁他無法理解的著作;阿卡蒂奧當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但他覺得吉卜賽人拖長聲音朗誦的,似乎是改成了音樂的羅馬教皇通諭。梅爾加德斯念完之後,長久以來第一次笑了笑,並且用西班牙語說:“等我死的時候,讓人家在我的房間裡燒三天水銀吧。”阿卡蒂奧把這句話轉告了霍·阿·布恩蒂亞,後者試圖從老頭兒那裡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可是僅僅得到簡短的回答:“我是永生的。”梅爾加德斯呼出的氣開始發臭時,阿卡蒂奧每個星期四早上都帶他到小河裡去洗澡,情況有了好轉,梅爾加德斯脫掉衣服,跟孩子們一起走到水裡,辨別方向的神秘感覺幫助他繞過了最深、最危險的地方。“我們都是從水裡出來的,”有一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