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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得不準確,”奧雷連諾第二打斷她。“人家把你父親送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臭得相當厲害了。”
他耐著性子聽了整整一天,最後才揭穿菲蘭達說得不准。菲蘭達什麼也沒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門。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惱怒的聒噪聲把雨聲都給壓住了。奧雷連諾第二耷拉著腦袋,坐在桌邊,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臥室里去了。第二天早餐時,菲蘭達渾身發抖,顯然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反覆回憶過去受到的委屈,似乎已經精疲力盡。然而,奧雷連諾第二問她能不能給他一個煮熟的雞蛋時,她不只是說前一個星期就沒有雞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幫男人,說他們只會把時間用來欣賞自己骯髒的肚臍眼,然後恬不知恥地要求別人把百靈鳥的心肝給他們送上桌子。奧雷連諾第二照舊和孩子們一起瀏覽百科全書里的圖畫,可是菲蘭達假裝拾掇梅梅的臥室,其實她只想讓他聽見她嘮叨,自然羅,只有失去了最後一點羞恥心的人才會告訴天真無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書里有奧雷連諾上校的畫像。白天午休時刻,孩子們睡覺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坐在長廊上,可是菲蘭達又在那兒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圍轉來轉去,象牛虻一樣不停地轟轟嗡嗡,說了又說,家裡除了石頭什麼吃的都沒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卻象波斯蘇丹那麼坐著,盯著下雨,因為他是個懶漢、食客、廢物、孱頭,靠女人過活已經習慣了,以為他討了約拿②的老婆,那②見《聖經》。“約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帶來壞運氣的人。個女人只要聽聽鯨魚的故事就滿足了。奧雷連諾第二聽菲蘭達羅唆了兩個多小時,無動於衷,象個聾子。他一直沒有打斷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
她的話象鼓聲似地震動著他的腦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蘭達提高嗓門回答:“我不住嘴,”她說。“誰不願意聽我的話,就讓他滾蛋。”這下子,奧雷連諾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來,仿佛想伸個懶腰似的,平靜而惱怒地從架子上拿起一個個秋海棠、歐洲蕨、牛至花盆,一個個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蘭達嚇壞了——她直到此刻還不明白她的氣話包含著多麼可怕的力量。奧雷連諾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發狂地擊碎了玻璃櫥,從裡面拿出一個個杯盤碗盞,不慌不忙地都把它們往地上扔。他的樣兒平平靜靜,神情嚴肅、專注,而且象從前用鈔票裱糊房子那麼仔細,把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手繪彩色花瓶、薔薇船美女圖、金框鏡子都往牆上砸,凡是這座房子——從客廳到儲藏室——可以砸碎的東西都在牆上砸得稀爛。最後落到他手裡的是廚房裡立著的一個大瓦罐。象炸彈爆炸一樣,這隻瓦罐轟隆一聲在院子裡砸成了無數碎片。最後,奧雷連諾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門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大塊青筋嶙嶙的醃肉、幾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蟲(註:可以食用的一種害蟲),還有幾串乾癟的香蕉。從這時起,家裡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憶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覺得那是他倆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儘管菲蘭達禁止,他倆還是在院子的泥潭裡啪噠啪噠走著玩兒,捉到了蜥蜴就把它們肢解,並且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時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鍋里,假裝在湯里下毒。烏蘇娜是他們最喜愛的玩具。他們拿她當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從一個角落拖到另一個角落,給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臉上塗抹油煙,有一次差點兒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對付癲蛤蟆那樣。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時候,他倆特別開心。下雨的第三年,烏蘇娜腦子裡顯然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逐漸失去了現實感,把現時和早就過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傷心地號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她的腦海里一切都攪亂了:她把小奧雷連諾當做是去參觀冰塊時的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而把神學院學生霍·阿卡蒂奧錯看成她那跟吉卜賽人一起跑掉的頭生子。烏蘇娜大談特談自己的家庭,孩子們就假想出一些親戚來看望她,這些親戚不僅是許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她的頭髮給撒上了灰,眼睛繫上了一塊紅手絹,可她坐在床上,和親戚們在一起,感到非常高興;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細緻地描繪這些親戚,仿佛真的看見了他們似的。烏蘇娜跟自己的遠祖閒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對他們告訴她的那些消息很感興趣,跟他們一塊兒哀悼在這些想像的客人已經死後的那些親戚。孩子們很快發現,烏蘇娜極力想弄清楚一個人,那個人在戰爭時期有一次曾把聖約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帶到這兒,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後就把它取走。於是,奧雷連諾第二想起了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那個地方只有烏蘇娜一個人知道,但他的一切探問和詭計都沒有奏效,因為,她在夢幻的迷宮裡瞎闖,似乎仍有足夠的理智來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誰能證明自己是財寶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密告訴誰。烏蘇娜是那麼機靈和固執,奧雷連諾第二試圖拿自己的一個酒友冒充財寶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細緻的盤問,設置了許多不易覺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烏蘇娜將把自己的秘密帶進墳墓,奧雷連諾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後院挖排水溝似的,他自己則拿著一根鐵釺在地上打眼試探,並且用各種金屬探測器到處勘察,可是經過三個月疲勞的勘探,沒有發現任何金子似的東西。隨後,他認為紙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幫忙,但她向他解釋,除非烏蘇娜親手抽牌,否則任何企圖都是無用的。不過,她畢竟肯定了財寶的存在,甚至準確地說出這批財寶包括七千二百十四個金幣,是裝在三隻帆布口袋裡的,口袋上系了銅絲,埋藏在半徑為一百二十公尺的範圍之內,烏蘇娜的床鋪就是半徑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說,要等雨停了,連續三個六月的太陽把成堆的泥土變成了灰塵,才能弄到財寶。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些說法既玄奧又含糊,猶如鬼怪故事,於是立即決定繼續探索,雖然現在已是八月,要符合預言的條件至少還有三年,有一種情況特別使他驚異,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從烏蘇娜的床鋪到後院籬垣的距離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測量房間,聽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溝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樣瘋了。
他懷著一種“勘探熱”,這種“勘探熱”象他的曾祖父去尋找偉大發明時一樣,耗盡了自己最後剩下的脂肪,從前和孿生兄弟相似之處就又突出了:不僅瘦骨嶙嶙的身體,而且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樣兒,都象霍·阿卡蒂奧第二。他不再關心孩子們,他從頭到腳滿是污泥,該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廚房角落裡吃,而且勉強回答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問題。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拼命幹活(這種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沒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熱看做是愛好勞動,把他的黃金夢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頑固看做是堅定。現在她一想起,為了使他擺脫消極狀態,在他前面說過一些刻薄話,就感到良心的譴責。可是奧雷連諾第二這時顧不上原諒與和解。他立在齊頸的枯枝敗葉和爛花莠糙的泥坑裡,在花園裡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後挖到了庭院和後院,就這樣深深地挖空了長廊東邊的地基,有一天夜裡,家裡的人被地下發出的震動聲和折裂聲驚醒起來;他們以為是地震,其實是三個房間的地面塌陷了,長廊的地面出現很長的裂fèng,裂fèng一直到了菲蘭達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