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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什麼自由黨人,”奧雷連諾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說道,“你只是一個屠夫。”
“那麼,”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他,“把藥瓶還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奧雷連諾半年以後才知道,醫生認為他是一個很不適於幹事的人,溫情脈脈,性格消沉,喜歡孤獨。朋友們擔心他把陰謀泄露出去,試圖嚇他一下。奧雷連諾叫他們放心,說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裡,朋友們前去暗殺摩斯柯特一家人時,他卻在門口把守。陰謀分子見他下了決心,就不敢動手,只好不定期地推遲了計劃的執行。正是那時,烏蘇娜跟兒子商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阿瑪蘭塔的婚事,兒子回答他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已經整整一個星期,奧雷連諾懷裡藏著舊式手槍,監視著自己的一夥朋友。現在,午飯以後,他都去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那兒喝咖啡,他倆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頓好了一些;下午六時以後,奧雷連諾都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時候,他都跟已經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奧聊天,發現這小伙子對於戰爭顯然不可避免而日益高興。他在自己的學校里也染上了自由主義的熱病;在他的學校里,除了剛會說話的小孩兒,還有年歲比老師還大的高個子。他高談闊論地說:應當槍斃尼康諾神父,把教堂變成學校;應當宣布戀愛自由。奧雷連諾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緒,勸他謹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奧卻對他冷靜的規勸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聞,當眾指責他性格脆弱。奧雷連諾只好等待。十二月上旬,烏蘇娜終於驚惶不安地衝進作坊。
“戰爭爆發啦!”
其實,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個月。全國都處於戰時狀態。馬孔多只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個人及時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訴自己的妻子,直到奉命進入這個市鎮的軍隊突然來臨。士兵們是在拂曉之前悄悄地進來的,帶著騾子拉的兩門輕炮,把指揮所設在學校里,宣布下午六時以後為戒嚴時間。他們在每座房子裡都進行了比前次更嚴厲的搜查——這一次連農具都給拿走了。他們從房子裡拖出諾格拉醫生,把他綁在市鎮廣場的一棵樹上,未經審訊就將他槍決了。尼康諾神父試圖用“升空”的奇蹟影響這幫軍人,可是一個士兵卻拿槍托敲他的腦袋。自由黨人的激烈情緒消失了,變成了無聲的恐怖。奧雷連諾臉色蒼白,神秘莫測。繼續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雖然擁有市鎮軍政長官的頭銜,但又成了有名無實的鎮長。一切都是指揮警備隊的一個上尉決定的,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種新鮮的特別稅,以滿足公共秩序保衛者的需要。他的四個士兵從一戶人家拖出瘋狗咬傷的一個女人,就在街道中間用槍托把她打死了。市鎮被占之後過了兩周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走進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住所,象往常一樣溫和地要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他倆單獨呆在廚房裡的時候,奧雷連諾用他從來沒有過的威嚴口吻說,“叫朋友們準備吧,咱們要去打仗啦。”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不相信他的話。
“用什麼武器?”他問。
“用他們的武器,”奧雷連諾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顧一切的大膽行動中,二十一個三十歲以下的人,在奧雷連諾的指揮下,拿著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警備隊,奪取了槍枝,在廣場上槍決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個士兵。
就在那天夜裡,廣場上還傳來行刑隊槍聲的時候,阿卡蒂奧被任命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動者幾乎沒有時間跟妻子告別,就讓她們聽天由命了。黎明時分,在擺脫了恐怖的居民們歡呼之下,奧雷連諾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同革命將軍維克多里奧·麥丁納的部隊會合,據最近的消息,他的部隊正向馬諾爾移動。在離開之前,奧雷連諾從一個衣櫥里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來。“別怕,岳父,”他說,“新政府說話算數,保證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阿·摩斯柯特先生好不容易才鬧明白,這個腳穿高統皮靴、肩挎步槍的暴動分子,就是經常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玩到晚上九點的女婿。
“奧雷連諾,這是發瘋,”他說。
“這不是發瘋,”奧雷連諾說。“這是戰爭。別再叫我奧雷連諾;從現在起,我是奧雷連諾上校了。”
第六章
奧雷連諾上校發動了三十二次武裝起義,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敗。他跟十六個女人生了十七個兒子,這些兒子都在一個晚上接二連三被殺死了,其中最大的還不滿三十五歲。他自己遭到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槍決,但都倖免於難。他喝了一杯摻有士的寧(註:一種毒藥)的咖啡,劑量足以毒死一匹馬,可他也活過來了。他拒絕了共和國總統授予他的榮譽勳章。他曾升為革命軍總司令,在全國廣大地區擁有生殺予奪之權,成了政府最畏懼的人物,但他從來沒有讓人給他拍過照。戰爭結束以後,他拒絕了政府給他的終身養老金,直到年老都在馬孔多作坊里製作小金魚為生。儘管他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但他唯一的傷卻是他親手造成的,那是結束二十年內戰的尼蘭德投降書籤訂之後的事。他用手槍朝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子彈穿過脊背,可是沒有擊中要害。這一切的結果不過是馬扎多的一條街道拿他命了名。
然而,據他自己壽終之前不久承認,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一人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投奔維克多里奧·麥丁納將軍的部隊時,他是沒有想到這些的。
“我們把這個鎮子交給你了,”他離開時向阿卡蒂奧說。“你瞧,我們是把它好好兒交給你的,到我們回來的時候,它該更好了。”
阿卡蒂奧對這個指示作了十分獨特的解釋。他看了梅爾加德斯書里的彩色插圖,受到啟發,就給自己設計了一套制服,制服上面配了元帥的飾帶和肩章,並且在腰邊掛了一把帶有金色穗子的軍刀;這把軍刀本來是屬於那個已經被槍決的上尉的。然後,他在市鎮人口處安了兩門大炮,鼓動他以往的學生,叫他們穿上軍服,把他們武裝起來,讓他們耀武揚威地走過街頭,使人從旁看出這個鎮子是堅不可摧的。其實,這個鬼把戲未必有用:的確,幾乎整整一年,政府不敢發出進攻馬孔多的命令,可是最終決定大舉猛攻這個鎮子時,半小時之內就把抵抗鎮壓下去了。阿卡蒂奧在執掌政權之初,對發號施令表現了很大的愛好。有時,他一天發布四項命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規定年滿十八歲的人都須服兵役,宣布晚上六時以後出現在街上的牲畜為公共財產,強迫中年男人戴上紅臂章。他把尼康諾神父關在家裡,禁止外出,否則槍斃:只有在慶祝自由黨勝利時,才准做彌撒、敲鐘。為了讓大家知道他並不想說著玩玩,他命令一隊士兵在廣場上向稻糙人練習射擊。起初,誰也沒有認真看待這些。歸根到底,這些士兵不過是假裝大人的小學生。有一天晚上,阿卡蒂奧走進卡塔林諾遊藝場的時候,樂隊小號手故意用軍號聲歡迎他,引起了哄堂大笑。阿卡蒂奧認為這個號手不尊重新的當局,下令把他槍斃了。那些敢於反對的人,他下令給他們戴上腳鐐,把他們關在學校教室里,只讓他們喝水、吃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