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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雷連諾自願陪伴父親。這時,他已長了尖端翹起的黑鬍髭,嗓音洪亮,這種嗓音在戰爭中是會使他大顯威風的。他們沒帶武器,也沒理睬衛兵,徑直跨進了鎮長辦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亂。他把他們介紹給他的兩個女兒;她們是偶然來到辦公室的:一個是十六歲的安芭蘿,象她母親一樣滿頭烏髮,一個是剛滿九歲的雷麥黛絲,這小姑娘挺可愛,皮膚細嫩,兩眼發綠。姐妹倆都挺文雅,很講禮貌。布恩蒂亞父子兩人剛剛進來,她倆還沒聽到介紹,就給客人端來椅子。可是他們不願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亞說,“我們讓你住在這兒,但這並不是因為門外站著幾個帶槍的強盜,而是由於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兒。”

    阿·摩斯柯特張口結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亞沒有讓他反駁。

    “但是我們必須向你提出兩個條件,”他補充說。“第一:每個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第二:大兵們立即離開馬孔多,鎮上的秩序由我們負責。”

    鎮長起誓似的舉起手來。  

    “這是真話?”

    “敵人的話,”霍·阿·布恩蒂亞說。接著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為我得告訴你一點:你和我還是敵人。”

    就在這一天下午,士兵們離開了市鎮。過了幾天,霍·阿·布恩蒂亞為鎮長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奧雷連諾。大家都平靜下來。鎮長的小女兒雷麥黛絲,就年齡來說,也適於做奧雷連諾的女兒,可是她的形象卻留在他的心裡,使他經常感到痛苦。這是肉體上的感覺,幾乎妨礙他走路,仿佛一塊石子掉進了他的鞋裡。

    第四章

    白得象鴿子的新宅落成之後,舉行了一次慶祝舞會。擴建房屋的事是烏蘇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為她發現雷貝卡和阿瑪蘭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實,大興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個合適的地方便於姑娘們接待客人。為了出色地實現自己的願望,烏蘇娜活象個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過程中一直艱苦地勞動,甚至在房屋竣工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麵包賺了那麼多偽錢,以便能夠定購許多稀罕和貴重的東西,用作房屋的裝飾和設備,其中有一件將會引起全鎮驚訝和青年們狂歡的奇異發明一自動鋼琴。鋼琴是拆放在幾口箱子裡運到的,一塊兒運采的有維也納家具、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蘭桌布,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燈具、燭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應這些貨色的商號自費派來了一名義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由他負責裝配和調準鋼琴,指導買主如何使用,並且教他們隨著六卷錄音帶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是個頭髮淡黃的年輕小伙子,馬孔多還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端莊的男人。他那麼注重外表,即使在悶熱的天氣下工作,也不脫掉錦緞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裝。他在客廳里關了幾個星期,經常大汗淋淋,全神傾注地埋頭工作,就象奧雷連諾幹活那樣。在房主人面前,他卻保持著恰如其分的距離。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沒有打開客廳的門,也沒叫任何人來觀看奇蹟,就把第一卷錄音帶插入鋼琴,討厭槌子敲擊聲和經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靜謐中奇異地響起了和諧和純正的樂曲。大家跑進客廳。霍·阿·布恩蒂亞驚得發呆,但他覺得奇異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鍵的自動起落。他甚至在房間裡安好了梅爾加德斯的照相機,打算把看不見的鋼琴手拍攝下來。這天早晨,義大利人跟全家一起進餐。這個天使般的人,雙手白皙,沒戴戒指,異常老練地使用著刀叉,照顧用膳的雷貝卡和阿瑪蘭塔一見就有點驚異。在客廳隔壁的大廳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開始教她們跳舞。他並不跟姑娘們接觸,只用節拍器打著拍子,向她們表演各種舞步;烏蘇娜卻在旁邊彬彬有禮地監視;女兒們學習跳舞的時候,她一分鐘也沒離開房間。在這些日子裡,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緊繃繃的特殊褲子。  

    “你不必那麼擔心,”霍·阿·布恩蒂亞對妻子說,“因為這人象個娘兒們。”可是,在舞蹈訓練結束、義大利人離開馬孔多之後,烏蘇娜才離開了自己的崗位,接著開始了慶祝的準備工作。烏蘇娜擬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單,其中僅僅包括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員,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卻不在內,因為這時她又跟不知什麼男人生了兩個兒子。實際上,客人是按門第挑選的,雖然也是由友情決定的:因為被邀請的人都是遠征和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家的老朋友和他們的後代;而這些後代從小就是奧雷連諾和阿卡蒂奧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貝卡和阿瑪蘭塔一塊兒繡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個溫和的鎮長,他的權力純粹是有名無實的,他幹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點兒錢養著兩名用木棒武裝起來的警察。為了彌補家庭開銷,他的女兒們開設了一家fèng紉店,同時製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據特殊要求代寫情書。儘管這些姑娘樸實、勤勞,是鎮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誰都跳得得好,可是她們卻沒列入舞會客人的名單。

    烏蘇娜、阿瑪蘭塔和雷貝卡拆出裹著的家具,把銀器洗刷乾淨,而且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禿禿的牆壁上增加生氣,到處掛起了薔薇船上的少女圖;這時,霍·阿·布恩蒂亞卻不再繼續追蹤上帝的影象,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開了自動鋼琴,打算識破它那不可思議的秘密。在慶祝舞會之前的兩天,他埋在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大堆螺釘和小槌子裡,在亂七八糟的弦線中間瞎忙一氣,這些弦線呀,剛從一端把它們伸直,它們立刻又從另一端卷了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把樂器重新裝配好。

    霍·阿·布恩蒂亞家裡還從來不曾這麼忙亂過,但是新的煤油燈正好在規定的日子和規定的時刻亮了。房子還有焦油味和灰漿味,就開了門。馬孔多老居民的子孫參觀了擺著歐洲碳和秋海棠的長廊,觀看了暫時還寂靜無聲的一間間臥室,欣賞了充滿玫瑰芳香的花園,然後簇擁在客廳里用白罩單遮住的一個神奇寶貝周圍。自動鋼琴在沼澤地帶的其他城鎮是相當普及的,那些已經見過這種樂器的人就覺得有點掃興,然而最失望的是烏蘇娜:她把第一卷錄音帶放進鋼琴,想讓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婆娑起舞,鋼琴卻不動了。梅爾加德斯幾乎已經雙目失明,衰老已極,卻想用往日那種神奇的本事把鋼琴修好。最後,霍·阿·布恩蒂亞完全偶然地移動了一下卡住的零件,鋼琴就發出了樂曲聲,開頭是咔嗒咔嗒的聲音,然後卻湧出混亂不堪的曲調。在隨便繃緊、胡亂調好的琴弦上,一個個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嶺尋找過海洋的二十一個勇士頑固的後代,沒去理睬雜亂無章的樂曲。舞會一直繼續到了黎明。

    為了修理自動鋼琴,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回到了馬孔多。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協助他拾掇琴弦;聽到完全走了調的華爾茲舞曲,她們就跟他一塊兒嬉笑。義大利人顯得那麼和藹、尊嚴,烏蘇娜這一次放棄了監視。在他離開之前,用修好的鋼琴舉行了一次歡送舞會,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雷貝卡搭配,表演了現代舞的高超藝術。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在優雅和靈巧上可跟他們媲美。然而舞蹈的示範表演不得不中止,因為和其他好奇者一塊兒站在門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個女人揪打了起來,那女人竟敢說年輕的阿卡蒂奧長著娘兒們的屁股。已經午夜。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發表了一次動人的告別演說,答應很快回來。雷貝卡把他送到門邊;房門關上、燈盞熄滅之後,她回到自己的臥室,流山了熱淚。這種無可安慰的痛哭延續了幾天,誰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瑪蘭塔也不明究竟。對於雷貝卡的秘密,家裡人並不感到奇怪。雷貝卡表面溫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經是個漂亮、強健、修長的姑娘,可是照舊喜歡坐在她帶來的搖椅里,這個搖椅已經修了不止一次,沒有扶手。誰也猜想不到,雷貝卡即使到了這種年歲,仍有咂吮手指的習慣。因此,她經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機會躲在浴室里,並且慣於面向牆壁睡覺。現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們一起在擺著秋海棠的長廊上繡花時,看見園中濕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壘起的土堆,她會突然中斷談話,懷念的苦淚就會梳到她的嘴角。她一開始痛哭,從前用橙子汁和大黃克服的惡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身上出現了。雷貝卡又開始吃土。她第一次這麼做多半出於好奇,以為討厭的味道將是對付誘惑力的良藥。實際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來。但她煩惱不堪,就繼續自己的嘗試,逐漸恢復了對原生礦物(註:未曾氧化的礦物)的癖好。她把土裝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們最難的針腳,一面跟她們議論各種各樣的男人,說是值不得為他們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時卻懷著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覺,悄悄地把一撮撮泥土吃掉了。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犧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餘味在她嘴裡留下了溫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這泥土的餘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頭所踩的土地息息相連,她從這種餘味中也感覺到了他的脈搏和體溫。有一天下午,安芭蘿·摩斯柯特無緣無故地要求允許她看看新房子。阿瑪蘭塔和雷貝卡被這意外的訪問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氣地接待她。她們領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讓她聽了聽自動鋼琴的樂曲,拿檸檬水和餅乾款待她。安芭蘿教導她們如何保持自己的尊嚴、魅力和良好的風度,這給了烏蘇娜深刻的印象,儘管烏蘇娜在房間裡只呆了幾分鐘。兩小時以後,談話就要結束時,安芭蘿利用阿瑪蘭塔剎那間心神分散的機會,交給雷貝卡一封信。雷貝卡晃眼一看信封上“親愛的雷貝卡·布恩蒂亞小姐”這個稱呼,發現規整的字體、綠色的墨水、漂亮的筆跡,都跟鋼琴說明書一樣,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懷裡,同時望著安芭蘿·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無窮的感謝,仿佛默默地答應跟對方做一輩子的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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