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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馬褲,繫著護腿套,戴著軟木頭盔和鋼邊眼鏡;眼鏡後面是黃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邊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誰也沒有注意他。奧雷連諾第二是在雅各旅館裡偶然遇見他的,他在那兒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語抱怨沒有空房間,奧雷連諾第二就象經常對待外來人那樣,把他領到家裡來了。赫伯特先生有幾個氣球,他帶著它們遊歷了半個世界,到處都得到極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何一個馬孔多居民升到空中,因為他們看見過和嘗試過吉卜賽人的飛毯,就覺得氣球是倒退了。
因此,赫伯特先生已買好了下一趟列車的車票。
一串虎紋香蕉拿上桌子的時候(這種香蕉通常是拿進飯廳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興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個香蕉。接著又掰下一個,再掰下一個;他不停地一面談,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沒有食客的喜悅勁兒,只有學者的冷淡神態。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後,他從經常帶在身邊的工具箱裡,掏出一個裝著精密儀器的小盒子。他以鑽石商人的懷疑態度仔細研究了一個香蕉:用專門的柳葉刀從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藥秤上稱了稱它的重量,拿軍械技師的卡規量了量它的寬度。隨後,他又從箱子裡取出另一套儀器,測定溫度、空氣濕度和陽光強度。這些繁瑣的手續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誰也不能平靜地吃,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發表最後意見,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並沒有說出一句能夠使人猜到他的心思的話來。隨後幾天,有人看見赫伯特先生拿著捕蝶網和小籃子在市鎮郊區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這兒來了一批工程師、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他們在幾小時內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後,一個叫傑克。布勞恩先生的也乘火車來了;他乘坐的銀色車廂是加掛在黃色列車尾部的,有絲絨軟椅和藍色玻璃車頂。
在另一個車廂里,還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員,全都圍著布勞恩先生轉來轉去;他們就是從前到處都跟隨著奧雷連諾上校的那些律師,這使人不得不想到,這批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氣球和花蝴蝶一樣,也象布勞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輪子的陵墓與兇惡的德國牧羊犬一樣,是同戰爭有某種關係的。然而沒有多少時間加以思考,多疑的馬孔多居民剛剛提出問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這市鎮已經變成了一個營地,搭起了鋅頂木棚,棚子裡住滿了外國人,他們幾乎是從世界各地乘坐火車——不僅坐在車廂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車頂上——來到這兒的。沒過多久,外國佬就把沒精打采的老婆接來了,這些女人穿的是凡而紗衣服,戴的是薄紗大帽,於是,他們又在鐵道另一邊建立了一個市鎮;
鎮上有棕櫚成蔭的街道,還有窗戶安了鐵絲網的房屋,陽台上擺著白色桌子,天花板上吊著葉片挺大的電扇,此外還有寬闊的綠色糙坪,孔雀和鵪鶉在糙坪上蕩來蕩去。整個街區圍上了很高的金屬柵欄,活象一個碩大的電氣化養雞場。在涼慡的夏天的早晨,柵欄上邊蹲著一隻只燕子,總是顯得黑壓壓的。還沒有人清楚地知道:這些外國人在馬孔多尋找什麼呢,或者他們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們已在這兒鬧得天翻地覆——他們造成的混亂大大超過了從前吉卜賽人造成的混亂,而且這種混亂根本不是短時間的、容易理解的。他們藉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變了雨水的狀況,縮短了莊稼成熟的時間,遷移了河道,甚至把河裡的白色石頭都搬到市鎮另一頭的墓地後面去了。就在那個時候,在霍·阿卡蒂奧墳琢褪了色的磚石上面,加了一層鋼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屍骨發出的火藥氣味。對於那些沒帶家眷的外國人,多情的法國藝jì們居住的一條街就變成了他們消遣的地方,這個地方比金屬柵欄後面的市鎮更大,有個星期三開到的一列火車,載來了一批十分奇特的jì女和善於勾引的巴比倫女人,她們甚至懂得各種古老的誘惑方法,能夠刺激陽萎者,鼓舞膽怯者,滿足貪婪者,激發文弱者,教訓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燈火輝煌的舶來品商店,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鋪,星期六晚上這兒都虞集著一群群冒險家:有的圍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場上,有的在小街小巷裡算命和圓夢,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處都是屍體,有些死者是胡鬧的醉漢,但多半是愛看熱鬧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間鬥毆時被槍打死的、拳頭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馬孔多突然湧進那麼多的人,最初街道都無法通行,因為到處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種建築材料。有些人沒有得到許可,就隨便在什麼空地上給自己蓋房子;此外還會撞見一種醜惡的景象——成雙成對的人大白天在杏樹之間掛起吊床,當眾亂搞。唯一寧靜的角落是愛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開闢的——他們在鎮郊建立了整整一條街道,兩旁是木樁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們坐在房前的小花園裡,用古怪的語言唱起了抑鬱的聖歌。在短時間裡發生了那麼多的變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訪問之後過了八個月,馬孔多的老居民已經認不得自己的市鎮了。
“瞧,咱們招惹了多少麻煩,”奧雷連諾上校那時常說,“都是因為咱們用香蕉招待了一個外國佬。”
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外國人洪水般地湧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興。
家中很快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的不可救藥的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裡增建新的住房,擴大飯廳,用一張能坐十六個人的餐桌代替舊的桌子,購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飯還得輪班。菲蘭達只好克制自己的厭惡,象侍候國王一樣侍候這些最無道德的客人:他們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園裡撒尿,午休時想把蓆子鋪在哪兒就鋪在哪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根本就不注意婦女的羞澀和男人的恥笑。阿瑪蘭塔被這幫鄙俗的傢伙弄得氣惱已極,又象從前那樣在廚房裡吃飯了。奧雷連諾上校相信,他們大多數人到作坊里來向他致意,並不是出於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歷史的遺物,看看博物館的古董,所以他就閂上了門,現在除了極少的情況,再也看不見他坐在當街的門口了。相反地,烏蘇娜甚至已經步履瞞珊、摸著牆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車到達的前夜,她都象孩子一般高興。“咱們得預備一些魚肉,”她向四個廚娘吩咐道,她們急於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沉著的指揮下把一切都準備好。“咱們得預備一切東西,”她堅持說,“因為咱們壓根兒不知道這些外國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熱的時刻,列車到達了。午餐時,整座房子象市場一樣鬧哄哄的,汗流浹背的食客甚至還不知道誰是慷慨的主人,就鬧喳喳地蜂擁而入,慌忙在桌邊占據最好的座位,而廚娘們卻彼此相撞,她們端來了一鍋鍋湯、一盤盤肉菜、一碗碗飯,用長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檸檬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裡混亂已極,菲蘭達想到許多人吃了兩次就很惱火,所以,當漫不經心的食客把她的家當成小酒館,向她要帳單的時候,她真想用市場上菜販的語言發泄自己的憤怒。赫伯特先生來訪之後過了一年多時間,大家只明白了一點:外國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種植香蕉樹,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亞一幫人去尋找偉大發明時經過的土地。奧雷連諾上校的另外兩個腦門上仍有灰十字的兒子又到了馬孔多,他們是被湧入市鎮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捲來的,為了證明自己來得有理,他們講的一句話大概能夠說明每個人前來這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