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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第三頁上停頓了一下,就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仿佛剛認識他似的。

    “這麼說,”他開口道,嗓音里有點刮鬍子的響聲。“你就是雜種羅?”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快滾回自己的房間去,”霍·阿卡蒂奧說。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連菲蘭達孤寂的出殯也沒去看一眼。有時,他從敞開的廚房門裡望見霍·阿卡蒂奧氣喘吁吁地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深夜聽到一間間破舊的臥窒里傳來他的腳步聲。不過他一連幾個月都沒聽到霍·阿卡蒂奧的嗓音,倒不是因為霍·阿卡蒂奧沒跟他談話,而是因為他自己既沒有談話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考慮羊皮紙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蘭達死後,他從地窖里取出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去買他需要的那幾本書。他路上見到的一切都沒引起他的任何興趣,也許是他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沒有什麼可跟看見的事物相比較的;那些荒涼的街道和無人過問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像的完全一樣,當時只要望上它們一眼,哪怕獻出整個身心他都願意,從前菲蘭達不准他出門,這一次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他決心走出房子,不過僅這一次,在最短的時間裡,懷著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十一條街道,正是這十一條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條昔日有人圓夢的小街遠遠地隔開。他心裡卜卜直跳,走進一間雜亂、昏暗的屋子,屋子裡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看來,這不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座舊書公墓,一堆堆舊書毫無秩序地放在螞蟻啃壞的、布滿蜘蛛網的書架上,不但放在書架上,還放在書架之間窄窄的過道里,放在地板上。  

    在一張堆放著許多巨著的長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寫著什麼,既無頭也無尾;他在練習簿里撕下一張張紙兒,寫滿了彎彎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髮垂在額上,猶如一綹白鸚鵡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覽群書的人一樣,滴溜溜的小眼睛裡閃著溫和善良的亮光。他滿身大汗地坐在那兒。只穿著一條短褲,甚至沒有抬頭看來人一眼。在這亂得出奇的書堆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特別費勁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書,它們正好放在梅爾加德斯指點過的地方。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挑選出來的幾本書和一條小金魚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加泰隆尼亞人翻了翻書,眼臉又象蛤殼似地合上了。“你該不是瘋了吧,”他講了一句家鄉話,聳聳肩膀,又把書和金魚遞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最後一個看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薩克,你可得仔細想想自己幹的事情。”

    這時,霍·阿卡蒂奧修復了梅梅的臥室,叫人把絲絨窗帷和總督床上的花帳幔洗乾淨,又整頓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著一層什麼東西,黑黝黝的,有點毛糙。他只是占用了臥室和浴室,在裡面塞滿了各種廢物:弄髒的異國小玩意兒、廉價的香水和偽造的首飾。在其他的房間裡,只有家庭祭壇上的聖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為什麼沒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從祭壇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裡,生起一堆火,把它們都燒成了灰。平時他總是中午十二點起床。醒來以後,穿上一件繡著金龍的破晨衣,把腳往一雙鑲著金流蘇的拖鞋裡一塞,就走進浴室,在那兒開始舉行自己的沐浴程式,從它的隆重程度和緩慢勁兒來看,好象俏姑娘雷麥黛絲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從三隻白色小瓶里倒出三種香精,撒在水中。然後,他不象俏姑娘雷麥黛絲那樣,靠一隻南瓜形容器的幫助來沐浴,而是把身體泡在香氣撲鼻的水裡,仰臥兩小時,清涼的水和對阿瑪蘭塔的回憶簡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來之後沒過幾天,便脫掉了在這兒穿著嫌熱的塔夫綢西服——那套唯一的禮服,換上一條牛仔褲,就象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課時繃在腿上的那種褲子,還有一件繡著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字母的真絲襯衫。他每星期都把這套衣服在浴池裡洗兩次;晾曬的時候,他沒有其他替換的衣服,只好穿著晨衣走來走去。霍·阿卡蒂奧從來不在家裡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熱一過,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來,然後又滿臉愁容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氣喘吁吁,思念著阿瑪蘭塔。在家鄉的這座房子裡,只有阿瑪蘭塔和夜燈的微光下聖徒嚇人的眼睛,還保存在他的記憶里。在羅馬,在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八月之夜,他不知夢見過阿瑪蘭塔多少次:她穿著一條花邊裙子,手裡拿著一塊頭巾,從大理石浴池裡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一個異鄉人的優愁。奧雷連諾上校總是竭力使阿瑪蘭塔的形象沉沒在血腥的戰爭泥沼里。霍·阿卡蒂奧跟他不同,在母親用一些關於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騙他的時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瑪蘭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處的。無論他或菲蘭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的通信不過是謊言的交換而已。到達羅馬之後不久,霍。阿卡蒂奧就離開了宗教學校,但他繼續維持著關於自己正在學習神學和宗教法規的假象,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遺產——他母親那一封封荒誕的信曾一再提到過這份遺產;那份遺產也許能使他擺脫貧困,把他從特拉斯特維爾的一間小屋子解救出來——他和兩個朋友就寄居在這座小屋的閣樓上。一收到菲蘭達在死亡預感的驅迫下寫的最後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爛的冒牌奢侈品塞進箱子,坐上輪船,遠渡重洋。在船艙里,僑民們象屠宰場裡的牛似的擠成一堆,吃著冰冷的通心麵和生蛆的乾酪。菲蘭達的遺囑事實上只是一份詳細而又過時的災難清單,他還沒看完這份遺囑,光從倒塌的家具和雜糙叢生的長廊看來,已經猜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不能自拔的陷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再也見不到羅馬春天那璀璨奪目的陽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著古代文物氣息的空氣了。在折磨人的氣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覆衡量自己遭受災難的深度,在陰森森的房子裡走來走去。從前,正是在這座房子裡,烏蘇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亂語,勾起他對世界的恐懼。由於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奧,她又讓他養成獨自坐在臥室一個角落裡的習慣。

    她說,一到天黑,死鬼就會出現。開始在這座房子裡遊蕩,只有那個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幹什麼壞事,”烏蘇娜嚇唬他,“上帝的僕人立刻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於是他在那兒度過了童年時代的一個個夜晚,一動不動地坐在一隻小凳上,在聖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嚇得汗流浹背。其實,這種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當時霍·阿卡蒂奧早已對他周圍的一切感到恐懼,他下意識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見的一切,令人惱火的jì女;生出長了豬尾巴嬰兒的家庭婦女;

    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斷受到良心譴責的鬥雞,叫人遭到二十年戰禍的槍炮;以失望和精神錯亂告終的魯莽行動;此外還有上帝無限仁慈地創造出來、又讓魔鬼搞壞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總是疲憊不堪,可是阿瑪蘭塔在浴池裡給他洗完了澡,用小塊綢子在他兩腿之間親切地撲上一點滑石粉以後,他夜間的驚恐就被阿瑪蘭塔溫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碟機散了。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烏蘇娜也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講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來嚇唬他,而是用碳粉給他刷牙——讓他象羅馬教皇那樣容光煥發;她給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讓那些從世界各地匯集在羅馬的朝聖者為他那雙保持清潔的手感到震驚;她給他灑花露水——讓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不亞於羅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宮廷的陽台上用七種語言向成群的朝聖者發表演說,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雙仿佛在漂白劑里浸過的白淨的手,還有他那一套夏裝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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