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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jì院。

    這就是結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墳墓里,在jì女的廉價首飾中間,時代的遺物——馬孔多還剩下的一點兒殘渣——即將腐爛了。在這之前,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拍賣了自己的書店,回到地中海邊的家鄉去了,因為他非常懷念家鄉真正漫長的春天。誰也沒有料到這老頭兒會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為了逃避戰爭來到馬孔多的。他開設了出售各種文字原版書的書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來幹了。偶爾有些顧客,在沒有輪到他們進入書店對面那座房子去圓夢之前,都順便到這裡來消磨時間,他們總是有點擔心地翻閱著一本本書,好象這些書都是從垃圾堆里拾來的。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每天總有半天泡在書店後面一個悶熱的小房間裡,用紫墨水在一張張練習簿紙上寫滿了歪歪斜斜的糙體字,可是誰也無法肯定他說出他究竟寫了些什麼。老頭兒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初次認識時,已經積滿了兩箱亂糟糟的練習簿紙,它們有點象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老頭兒臨走,又拿練習簿紙裝滿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測,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住在馬孔多的時候,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情。同他保持關係的只有四個朋友,他們早在學校念書時·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要他們把陀螺和紙蛇當作抵押品·借書給他們看,並使他們愛上了塞尼加*和奧維德*的作品。他對待古典作家一向隨隨便便、不拘禮節,好象早先曾跟他們在一個房間裡生活過。他了解這一類人的許多隱秘事情。而這些事情似乎是誰也不知道的,比如:聖奧古斯丁*穿在修士長袍里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年沒脫下來過,巫師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早在童年時代就被蠍子螫了一下,是一個陽萎者。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對待別人的論著有時嚴肅、尊重,有時又極不禮貌。他對待自己寫的東西也是這種雙重的態度。那個叫阿爾豐索的人,為了把老頭兒的手稿譯成西班牙文,曾專門攻讀過加泰隆尼亞語言。有一次他隨手把加泰隆尼亞人的一疊稿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裡總是被一些剪報和特殊職業的指南塞得脹鼓鼓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個jì院裡,在一群由於飢餓不得不出賣內體的女孩子身邊,他不慎丟失了所有的稿紙。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發覺這件事以後,並沒有象阿爾豐索擔心的那樣大事張揚,反倒哈哈大笑地說:“這是文學自然而然的命運。”但他要隨身帶著三箱手稿回家,朋友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鐵路檢查員要他將箱子拿去託運時,他更忍不住出口傷人,滿嘴迦太基*流行的罵人話,直到檢查員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車廂里,他才安靜下來。“一旦到了人們只顧自己乘頭等車廂,卻用貨車車廂裝運書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他在出發前這麼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聲了。最後的準備花了他整整一個星期,對博學購加泰隆尼亞人來說,這是黑暗的一周——隨著出發時間的迫近,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不時忘記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不知怎的突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他以為準是那些折磨過他的家神挪動了它們的位置。  

    *塞尼加(公元前4年?一公元65年),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及悲劇作家。

    *奧維德(公元前43年?——公元17年),羅馬詩人。

    *聖奧古斯丁(354一430年〕,早期基督教會的領袖之一。

    *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1235一一1313年),著名的加泰隆尼亞煉丹術土、醫生和神學者。

    *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國,在今突尼西亞附近,公元前146年為羅馬人所滅。

    “兔崽子們!我詛咒倫敦教會的第二十七條教規。”他罵道。

    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照顧他,就象關心孩子一樣關心他:把車票和遷移證分放在他的兩個口袋裡,用別針別住袋口,又為他列了一張詳細的表格,記明他從馬孔多動身到巴塞隆納的路上應該做的一切;儘管如此,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還是出了個紙漏,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竟把一隻口袋裡揣著一半現款的褲子扔進了污水坑。啟程前夕,等到一隻只箱子已經釘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進了他帶到馬孔多來的那隻箱子裡,他就合上蛤殼似的眼臉,然後做了一個帶有褻瀆上帝意味的祝福手勢,指著那些曾經幫助他經受了鄉愁的書,對朋友們說:

    “這堆舊書我就留在這兒了。”

    三個月後,他寄來了一個大郵包,裡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張照片,這些都是他在公海上利用閒暇逐漸積累起來的。雖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沒在上面註明日期,但也不難理解,這些郵件是按照怎樣的順序編排的。在開頭的幾封信中,他以慣有的幽默筆調介紹了旅途上的種種經歷:他說到一個貨物檢驗員不同意他把箱子放在船艙里時,他真恨不得把那個傢伙扔到海里去:他又說到一位太太簡直是驚人的愚蠢,只要提到“十三”這個數字,她就會心驚肉跳——這倒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個不圓滿的數字;他還說到在船上吃第一頓晚飯的時候,他贏了一場賭博,他辨出船上的飲水有萊里達(萊里達,西班牙地名)泉水的味道,散發出每天夜晚從萊里達市郊飄來的甜菜氣息。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船上的生活越來越感到乏味,每當回憶起馬孔多發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的、最平淡的瑣事,也會勾起他的懷舊情緒:船走得越遠,他的回憶就越傷感。這種懷舊情緒的不斷加深,從照片上也透露了出來。在最初的幾張照片上,他看上去是那樣幸福,穿著一件白襯衫,留著一頭銀髮,背景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飛濺著十月的浪花。在以後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換上了深色大衣,圍著一條綢圍巾,這時,他臉色蒼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仁立在一條無名船的甲板上,這條船剛剛脫離夜間的險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都給老頭兒回了信。在開始的幾個月里,老頭兒也經常來信,使他的兩個朋友覺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們身邊,比在馬孔多時離他們更近;他的遠別在他們心裡引起的痛苦,也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信里告訴他們,說一切猶如以往,家鄉的小屋裡至今還保存著那隻粉紅色的貝殼;麵包餡里夾一片熏魚片,吃起來還是那種味道;家鄉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兩個朋友面前重又出現那一張張練習簿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紫色糙體字,他們每一個人都單獨收到了一些。這些信洋溢著一個久病痊癒者那樣的振奮精神,們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自個兒也沒有覺察到,它們漸漸變成了一首首灰心喪氣的田園詩。冬天的晚上,每當壁爐里的湯鍋噝噝冒氣時,老頭兒就不禁懷念起馬孔多書店後面暖融融的小房間,懷念起陽光照射下沙沙作響的灰濛濛的杏樹葉叢,懷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正象他在馬孔多的時候那樣,曾緬懷家鄉壁爐里嗤嗤冒氣的湯鍋,街上咖啡豆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飛來飛去的百靈鳥。這兩種懷舊病猶如兩面彼此對立著的鏡子,相互映照,折磨著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種心馳神往的幻想。於是他勸朋友們離開馬孔多,勸他們忘掉他給他們說過的關於世界和人類感情的一切看法,唾棄賀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羅馬詩人及諷刺家)的學說,告誡他們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永遠記住:過去是虛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復返了,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也只是一種過眼煙雲似的感情。阿爾伐羅第一個聽從老頭兒的勸告離開馬孔多,他賣掉了一切東西,甚至把他家院子裡那隻馴養來戲弄路人的美洲豹都賣了,才為自己購得一張沒有終點站的通票。不久他便從中間站上寄來一些標滿驚嘆號的明信片,描述了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瞬息情景,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丟置腦後的長詩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種植園裡若隱若現;駿馬在肯塔基*綠色糙原上奔馳;亞利桑那*的夕陽照著一對希臘情人,還有一個穿紅絨線衣、用水彩描繪密執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揮動著畫筆——在這種招呼中,並沒有告別,而只有希望,因為姑娘並不知道這輛列車將一去不復返。過了一些日子,一個星期六,阿爾豐索和傑爾曼也走了,他們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來,但是從此誰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離開之後過了一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里埃爾還留在馬孔多,他猶疑不決地待了下來,繼續利用加泰隆尼亞人不固定的恩賜,參加一家法國雜誌組織的競賽,解答有關的題目。競賽的一等獎是一次巴黎之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訂了這份雜誌,便幫他填寫一張張印著題目的表格。他有時在自己家裡,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加布里埃爾暗中的情婦梅爾塞德斯的藥房裡幹這件事,那是馬孔多唯一完好的藥房,裡面擺著陶製藥罐,空氣中瀰漫著纈糙的氣息。城裡只有這家藥房倖存下來。市鎮的破壞總是不見結束,這種破壞是無休無止的,好象每一剎那間都會完全結束,但最後總是沒有結束。市鎮透漸變成了一片廢墟,所以,加布里埃爾在競賽中終於獲勝,帶著兩件換洗衣服、一雙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準備前往巴黎的時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機招手,讓他把列車停在馬孔多車站上。此時,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變成了荒蕪的一隅,最後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後一碼斜紋布賣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櫥窗里只剩下了一些無頭的人體模型;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傳的習俗,坐在自己的店鋪門口靜靜地等候著死神。在那有著種族偏見、盛產醋汁黃瓜的邊遠地區——在阿拉巴馬*的普拉特維爾城*,也許帕特里西亞·布勞恩還在一夜一夜地給自己的孫子們講述這座香蕉公司的小鎮,沒想到它如今已變成一片雜糙叢生的平原。那個代替安格爾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誰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風濕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賜。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晝夜不停地互相廝殺,爭奪教堂的統治權。在這個連鳥兒都嫌棄的市鎮上,持續不斷的炎熱和灰塵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房子裡紅螞蟻的鬧聲,也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每夜都難以成眠。他們受到孤獨和愛情的折磨,但他們畢竟是人世間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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