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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一次次抽彩中賺得的錢並沒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奧雷連諾第二把自己關在經營牲畜的老辦事處里,繪製一張又一張彩票,按照抽彩要發的獎,維妙維肖地繪出一頭火紅色的母牛、三頭糙綠色的辱豬或者一群天藍色的母雞,還悉心地用印刷體字母標上公司名稱:“天意彩票公司”,那是佩特娜·柯特為公司起的名稱。後來,他一星期不得不繪製二千多張彩票,不久他感到實在太累,便去定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稱、牲畜畫像和號碼的橡皮圖章。從此,他的工作只是把圖章在浸透了各種彩色墨水的印墊上蘸濕,再蓋在一張張彩票紙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後幾年裡,奧雷連諾第二忽然想用謎語代替彩票上的號碼,並在猜中謎語的那些人之間平分獎品。可是這種做法太複雜,再說,它又容易引起各種可能有的懷疑,在第二次試行之後,他就只好放棄了。

    每天從清晨到深夜,奧雷連諾第二都在為鞏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沒剩下什麼時間去看望孩子們。菲蘭達乾脆把阿瑪蘭塔。烏蘇娜送進一所一年只收六名女生的私立學校,卻不同意小奧雷連諾去上市立學校。她允許他在房子裡自由地遊逛,這種讓步已經太大了,何況當時學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正式舉行過宗教婚禮,出生證明必須和橡皮奶頭一起,系在人們把嬰兒帶回家的那種搖籃上,而小奧雷連諾偏偏列入了棄嬰名單。這樣,他就不得不繼續過著閉塞的生活,純然接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和烏蘇娜在神志清醒時的親切監督。在聆聽了兩個老太婆的各種介紹之後,他了解的只是以房屋圍牆為限的一個狹窄天地。他漸漸長成一個彬彬有禮、自尊自愛的孩子,生就一種孜孜不倦的求知慾,有時使成年人都不知所措,跟少年時代的奧雷連諾上校不同的是,他還沒有明察秋毫的敏銳目光,瞧起什麼來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不時眨巴著眼睛。阿瑪蘭塔。烏蘇娜在學校里念書時,他還在花園裡挖掘蚯蚓,折磨昆蟲。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蠍子往一隻小盒子裡塞,準備悄悄扔進烏蘇娜的鋪蓋,不料菲蘭達一把抓住了他;為了這樁事,她把他關在梅梅昔日的臥室里。他為了尋找擺脫孤獨的出路,開始瀏覽起百科全書里的插圖來。在那兒他又碰上了烏蘇娜,烏蘇娜手裡拿著一束蕁麻,正順著一個個房間走動,一邊往牆壁上稍稍撒點聖水。儘管她已經多次跟他相遇,卻依然問他是誰。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不錯,”她答道。“你已經到了開始學做首飾的時候啦。”

    她又把他錯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陣子的熱風剛剛過去。老太婆的判斷又不清楚了。走進臥室,她好象每一次都會遇到一些跟她交往過的人: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令人注目地穿著一條華麗的鐘式裙,披著一塊用珠子裝飾的繡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會時的裝束;癱瘓的外祖母特蘭吉林娜·馬里雅·米尼亞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亞莊重地坐在搖椅里,揮著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兒還有烏蘇娜的曾祖父——奧雷連諾·阿卡蒂奧·布恩蒂亞——穿著一套總督禁衛軍的制服,她的父親奧雷連諾·伊古阿蘭(牛虻的幼蟲一聽到他作的禱文就會喪命),從牛背上摔下來;此外還有她那位篤信神靈的母親;長著一條豬尾巴的堂弟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他那些已故的兒子們——他們一個個都端坐在沿牆擺著的椅子上,仿佛不是來作客,而是來聽安魂祈禱的。她開始娓娓動聽地跟他們談話,討論一些在時間和地點上彼此都無聯繫的事情。從學校回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看厭了百科全書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走進她的臥寶時,也常常見她坐在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在回憶死者的迷宮裡瞎碰亂撞。有一次,她突然拉開嚇人的嗓子,叫喊起來:“夫火啦!”喊聲驚動了整座房子。事實上,她回憶起了自己四歲時見到的一次馬廄失火。她就這樣把過去跟現在混在一起。沒死之前,她還有過兩三次神智清醒的時候,但即使在那種時候,大概誰也不知道她講的是此時此刻的感覺,還是對往事的回憶,烏蘇娜漸漸枯槁了,還沒死就變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後的幾個月里,乾癟得猶如掉在睡衣里的一塊黑李子干,她那隻總是僵硬的手也變得好象長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幾天呆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搖了又搖,在確信她還活著之後,就讓她坐在自己膝上,餵她一小匙糖水。這時,烏蘇娜看上去就象一個獲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架起她,在臥室里拍著她,把她放在祭壇上,想證實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穌嬰兒時稍大一點兒。有一天晚上,他們甚至把她藏在儲藏室的一隻柜子里,在那兒,她差一點讓老鼠吃掉。在復活節前的那個禮拜日,趁菲蘭達正在做彌撒,他們又走進烏蘇娜的臥室,一下子抬起她的頭和腳。  

    “可憐的高祖母,”阿瑪蘭塔·烏蘇娜脫口而出,“她老死了。”

    烏蘇娜猝然一動。

    “我還活著哩,”她反駁了一句。

    “你瞧,”阿瑪蘭塔·烏蘇娜抑住笑聲說:“呼吸都沒有啦。”

    “我不是在講話嗎?”烏蘇娜叫道。

    “連話也講不動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象一支蠟燭燃盡了。”

    在這明確的事實面前,烏蘇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輕輕地感嘆一聲。

    “這就是死嗎?”她不由得開始念禱文,這是一篇毫無聯繫的長禱文,持續了兩天多,直到星期二終於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囈語:有向上帝的呼籲,也有殷切的教誨:要消滅紅螞蟻啦,否則房子就會轟隆一聲倒塌;別讓雷麥黛絲聖像前的神燈滅掉啦,別讓布恩蒂亞家的任何一個人娶親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兒女會有一條豬尾巴。奧雷連諾第二總想利用她的囈語狀態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次次糾纏都無收穫。“等主人回來以後,”烏蘇娜說,“上帝會啟示他,讓他找到財寶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確信烏蘇娜隨時都可能與世長辭,因為這幾天自然界出現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玫瑰花忽然散發出陣陣苦艾味兒;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小心碰倒一隻南瓜形碟子,碟子裡撒落下來的菜豆種子在地板上組成一幅精確的海星幾何圖;有一天夜裡,天空中驟然掠過一長串橙黃色的小光碟。

    果然,在那穌蒙難周的星期四清早,烏蘇娜去世了。在烏蘇娜最後一次想靠家人幫助計算她究竟活了多少歲時——當時香蕉公司還在,——她就算過自己不小於一百一十五歲,但也不大於一百二十二歲。最後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裡,棺材尺寸只比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睡過的搖籃稍大一點兒。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一則是許多人都已忘記了烏蘇娜,二則是天氣發瘋似的熱——那天晌午熱得那麼厲害,竟使鳥兒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顆顆子彈飛快地鑽進屋裡,有的穿過窗上的鐵絲網,死在一間間臥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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