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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的人數少了,似乎應該減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務重擔了。這個沉默寡言、不愛交際的女人,從來沒有對誰說過什麼怨言,她為全家養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麥黛絲、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把自己孤獨寂寞的一生都獻給了孩子,而他們卻未必記得自己是她的兒女和孫子;她象照顧親骨肉似的照顧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因為她並不懷疑他事實上也是她的曾孫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里,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鋪在儲藏室的地板上睡覺,整夜聽著老鼠不停的喧鬧。她對誰也沒講過,有一次半夜裡,她感到有人從黑暗中望著她,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原來有一條腹蛇順著她的肚子往外爬去,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這樁事講給烏蘇娜聽,烏蘇娜準會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過,那一陣誰也沒有發現什麼。如要引起別人的注意,還得在長廊上大叫大嚷才行,因為令人疲憊不堪的烤麵包活、戰爭的動亂、對兒女們的照料,並沒有給人留下時間來考慮旁人的安全。唯一記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人,只是從未跟她見過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難的日子裡,佩特娜。

    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來的微薄的錢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時,她都一直關心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讓她有一套體面衣服、一雙優質鞋子,以便穿著它們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蘭達總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錯當做固定的女僕。雖然大家曾經多次向她強調說明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什麼人,菲蘭達照舊不以為然;她勉強理解以後,一下子又忘記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壓根兒沒為自己的從屬地位感到苦惱。相反地,她甚至好象很喜歡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走來走去,察看房子裡的各個角落,使偌大的一座房子保持整齊清潔。她從少女時代就生活在這座房子裡,儘管這座房子與其說象個家園,還不如說象個兵營,特別是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可是烏蘇娜死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卻無視自己非凡的麻利勁兒和驚人的勞動能力,開始泄氣了,這例不是因為她自己已經變得老態龍鍾、精疲力竭,而是因為這座房子老朽得一小時比一小時不堪入目。牆壁蒙上一層茸茸的青苔,整個院子長滿了野糙,長廊的水泥地在雜糙的擠壓下象玻璃似的破裂開來。大約一百年前,烏蘇娜曾在梅爾加德斯放假牙的杯子裡發現的那種小黃花,也一朵一朵地透過裂fèng冒了出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既無時間、又無精力來抵抗大自然的衝擊,只好一天一天地在臥室里過日子,把每天夜裡返回來的蜥蜴趕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見一群紅螞蟻離開它們破壞了的地基,穿過花園,爬上長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徑直鑽到了房子深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試圖消滅它們,起先只是靠掃帚的幫助,接著使用了殺蟲劑,最後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第二天到處又爬滿了紅螞蟻,它們極為頑固、無法滅絕。菲蘭達專心地忙著給兒女們寫信,沒有意識到速度嚇人、難以遏制的破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得不孤軍作戰:她跟雜糙搏鬥,不讓它們竄進廚房;撣掉牆上幾小時後又會出現的蜘蛛網;把紅螞蟻攆出它們的洞穴。她發現灰塵和蜘蛛網甚至鑽進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她一天三次打掃收拾,拼命保持房間的清潔,可是房間越來越明顯地呈現一種骯髒可憐的外貌,曾預見到這種外貌的只有兩個人——奧雷連諾上校和一個年輕的軍官。於是,她穿上那件破爛的襪子——阿瑪蘭塔·烏蘇娜的禮物,——又把自己剩下的兩三件換洗衣服捆成個小包袱,準備離開這座房子。  

    “對我這把窮骨頭來說,這座房子實在太宏偉了,”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問她想去哪兒,她含糊地擺了擺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她只是說,打算到一個住在列奧阿察的表妹那兒去度過最後的幾年,但這番話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從自己的雙親相繼去世以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馬孔多跟任何人都沒有聯繫,也沒從什麼地方收到過一封信或者一個郵包,甚至一次也沒講過她有什麼親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送給她十四條小金魚,因為她打算帶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點儲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窗口望著她在年歲的重壓下,傴僂著身子,拖著兩條腿,拎著那隻小包袱,慢慢走過院子;望著她把手伸進籬笆門的閂孔里,又隨手放下了門閂。從此他再沒有見到過她,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什麼消息。

    知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了,菲蘭達喋喋不休地嘮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櫥和柜子,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這才確信自己的婆婆沒有順手拿走什麼東西。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生爐子,不料燙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幫忙,給她示範一下怎樣煮咖啡。不久,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把廚房裡所有的事都承擔起來。每天一起床,菲蘭達就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剛吃過早餐。她便回臥室去,直到午餐時刻才又露面,為的是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發著木炭餘熱的爐子上的。她把幾樣簡單的食物拿到餐廳里,在兩個枝形燭台之間,在鋪著亞麻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來用餐,桌子兩旁放著十五把空椅子。雖然房子裡只剩下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菲蘭達兩個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他們只是收拾各自的臥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漸漸布滿了蜘蛛網,它們繞在玫瑰花叢上,貼在牆壁上,甚至房樑上都有一層密密的蜘蛛網。就在這些日子,菲蘭達心裡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們的房間裡出現了家神。各樣東西,特別是少了它們一天也過不了的,仿佛都長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蘭達找上好幾個小時,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個床鋪之後,才在廚房的隔板上發現它,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整整四天沒跨進廚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裡的餐叉又突然失蹤,第二天,祭壇上卻放著六把,洗臉盆里又冒出三把。各樣東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別是他坐下來寫信時,這種遊戲更使她冒火。剛剛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卻移到了左邊,鎮紙乾脆從桌子上不翼而飛,三天之後,她卻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她寫給霍。阿卡蒂奧的信,也不知怎的裝進了寫給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信封。菲蘭達生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她總是套錯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筆突然不見了。過了十五天,一個郵差卻把它送了口來——他在自己的口袋裡發現了這枝筆,為了尋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帶了多久。起先,菲蘭達心想,這些東西的失蹤就跟宮托的丟失一樣,是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耍的花招,她正開始寫信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因為有點急事要做,寫了半句就停了筆,等她回到屋裡,信卻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寫信的意圖都給忘記了。有一陣,她曾懷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開始跟蹤他,在他走過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種東西,指望他藏起它們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確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梅爾加德斯房間裡出來,只去廚房和廁所,而且相信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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