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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奧雷連諾上校逃脫槍斃之後過了一年,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就遷進了阿卡蒂奧建成的房子。誰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奧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鎮廣場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樹的濃蔭下面;知更鳥在樹上築了三個巢:房子有一道正門和四扇窗子。夫婦倆把這兒搞成了一個好客之家。雷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們至今還沒結婚)。又到這兒來一起繡花了,她們的聚會是幾年前在秋海棠長廊上中斷的。霍·阿卡蒂奧繼續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黨政府承認了他的土地所有權,每天傍晚都可看見他騎著馬回來,後面是一群獵犬:他帶著一支雙筒槍,鞍上繫著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臨頭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點回家。他在飯廳里跟雷貝卡打了個招呼,把狗拴在院裡,將兔子拿進廚房去等著醃起來,就到臥室去換衣服。後來,據雷貝卡說,丈夫走進臥室的時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麼也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可是誰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藉以說明雷貝卡為什麼要打死一個使她幸福的人。這大概是馬孔多始終沒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奧剛剛帶上臥室的門,室內就響起了手槍聲。門下溢出一股血,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流下石階,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奔馳,往右一彎,然後朝左一拐,徑直踅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著的房門下面擠了進去,繞過客廳,貼著牆壁(免得弄髒地毯),穿過起居室,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婉蜒行進,悄悄地溜過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奧雷連諾·霍塞學習算術),穿過庫房,進了廚房(烏蘇娜正在那兒準備打碎三十六隻雞蛋來做麵包)。  

    “我的聖母!”烏蘇娜一聲驚叫。

    於是,她朝著血液流來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從哪兒來的:她穿過庫房,經過秋海棠長廊(奧雷連諾·霍塞正在那兒大聲念:3十3=6,6十3=9),過了飯廳和客廳,沿著街道一直前進,然後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一直沒有發覺,她是繫著圍裙、穿著拖鞋走過市鎮的;然後,她到了市鎮廣場,走進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房子,推開臥室的門,一股火藥味嗆得她喘不過氣來;接著,她瞧見了趴在地板上的兒子,身體壓著他已脫掉的長統皮靴;而且她還看見,已經停止流動的一股血,是從他的右耳開始的。在霍·阿卡蒂奧的屍體上,沒有發現一點傷痕,無法確定他是被什麼武器打死的。讓屍體擺脫強烈的火藥味,也沒辦到,雖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後又用鹽和醋擦,隨後又用灰和檸檬汁擦,最後拿一桶鹼水把它泡了六個小時。這樣反覆擦來擦去,皮膚上所刺的奇異花紋就明顯地褪色了。他們採取極端的辦法——給屍體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樹葉,放在微火上燜了整整一天,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他們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製棺材裡的,棺材長二米三十公分,寬一米十公分,內部用鐵皮加固,並且拿鋼質螺釘擰緊。但是儘管如此,送葬隊伍在街上行進的時候,還能聞到火藥味。尼康諾神父肝臟腫得象個鼓似的,在床上給死者作了祈禱。隨後,他們又給墳圍了幾層磚,在所有的間隙里填滿灰渣、鋸屑和生石灰,但是許多年裡墳墓依然發出火藥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給墳堆澆上一層鋼筋混凝土,棺材剛剛抬出,雷貝卡就閂上房門,與世隔絕了,她穿上了藐視整個世界的“甲冑”,這身“甲冑”是世上的任何誘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頭,那時她已經是個老婦,穿著一雙舊的銀色鞋子,戴著一頂小花帽。當時,一個流浪的猶太人經過馬孔多,帶來了那麼酷烈的熱浪,以致鳥兒都從窗上的鐵絲網鑽到屋裡,掉到地上死了。雷貝卡活著的時候,人家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那天夜裡,當時她用準確的射擊打死了一個企圖撬她房門的小偷。後來,除了她的女傭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達,誰也沒有遇見過她。  

    有個時候,有人說她曾寫信給一個主教(她認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沒有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給忘了。

    儘管奧雷連諾上校是凱旋歸來的,但是表面的順利並沒有迷惑住他。政府軍未經抵抗就放棄了他們的陣地,這就給同情自由黨的居民造成勝利的幻覺,這種幻覺雖然是不該消除的,但是起義的人知道真情,奧雷連諾上校則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統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兩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斷了與其他地區的聯繫,給擠到了海濱,處於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當他下令修復政府軍大炮毀壞的教堂鐘樓時,難怪患病的尼康諾神父在床上說:“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毀掉教堂,共濟會員卻下令重建。”為了尋求出路,奧雷連諾上校一連幾個小時呆在電報室里,跟其他起義部隊的指揮官商量,而每次離開電報室,他都越來越相信戰爭陷入了絕境。每當得到起義者勝利的消息,他們都興高采烈地告訴人民,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在地圖上測度了這些勝利的真實價值之後,卻相信他的部隊正在深入叢林,而且為了防禦瘧疾和蚊子,正在朝著與現實相反的方向前進。“咱們正在失去時間,”他向自己的軍官們抱怨說。“黨內的那些蠢貨為自己祈求國會裡的席位,咱們還要失去時間。”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槍決的房間裡懸著一個吊鋪,每當不眠之夜仰臥鋪上時,奧雷連諾上校都往想像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學家——他們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總統的府邸,把大衣領子翻到耳邊,搓著雙手,竊竊私語,並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館去,反覆推測:總統說“是”的時候,真正想說什麼;總統說“不”的時候,又真正想說什麼,他們甚至猜測:總統所說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時,他所想的究竟是什麼;然而與此同時,他奧雷連諾上校卻在三十五度的酷熱里驅趕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腦兒地逼近:隨著黎明的到來,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隊發出跳海的命令。

    在這樣一個充滿疑慮的夜晚,聽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們在院子裡唱歌,他就請她占卜。“當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攤開紙牌,然後又把紙牌收攏起來,擺弄了三次才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徵兆是很明顯的。當心你的嘴巴。”過了兩天,有人把一杯無糖的咖啡給一個勤務兵,這個勤務兵把它傳給另一個勤務兵,第二個勤務兵又拿它傳給第三個勤務兵,傳來傳去,最後出現在奧雷連諾上校的辦公室里。上校並沒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來了,他拿起來就喝。咖啡里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寧。奧雷連諾上校給抬回家去的時候,身體都變得僵直了,舌頭也從嘴裡吐了出來。烏蘇娜從死神手裡搶救兒子。她用催吐劑清除他胃裡的東西,拿暖和的長毛絨被子把他裹了起來,餵了他兩天蛋白,直到他的身體恢復正常的溫度。第四天,上校脫離了危險。由於烏蘇娜和軍官們的堅持,他不顧自己的願望繼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些日子裡,他才知道他寫的詩沒有燒掉。“我不想慌裡慌張,”烏蘇娜解釋說。“那天晚上我生爐子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吧。”在療養中,周圍是雷麥黛絲的落滿塵土的玩具,奧雷連諾上校重讀自己的詩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決定性的時刻。他又開始寫詩。躺臥病榻使他脫離了陷入絕境的、變化無常的戰爭,他就用押韻的詩歌分析了他同死亡鬥爭的經驗。他的頭腦逐漸清楚,能夠思前想後了。有天晚上,他問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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