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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戈,一種賭博,從袋子裡取出標有號碼的牌子,放在手中紙板上的相同號碼上,誰先擺滿紙板號碼,誰就獲勝。
大罷工爆發了。種植園的工作停頓下來,香蕉在樹上爛掉,一百二十節車廂的列車凝然不動地停在鐵道側線上。城鄉到處都是失業工人。土耳其人街上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館的撞球房裡,球檯旁邊晝夜都擁聚著人,輪流上場玩耍。軍隊奉命恢復社會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撞球房裡。
他雖沒有預見才能,但把這個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預兆,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讓他去看行刑的那個遙遠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這種死亡。但是,凶兆並沒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堅忍精神。他拿球桿一碰撞球,如願地擊中了兩個球。過了片刻,街上的鼓聲、喇叭聲、叫喊聲和奔跑聲都向他說明,不僅撞球遊戲,而且從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後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獨的“遊戲”,全都結束了。於是他走上街頭,便看見了他們。在街上經過的有三個團的士兵,他們在鼓聲下整齊地行進,把大地都震動了。這是明亮的晌午,空氣中充滿了這條多頭巨龍吐出的臭氣。士兵們都很矮壯、粗獷。他們身上發出馬汗氣味和陽光曬軟的揉皮的味兒,在他們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聲的,不可戰勝的大無畏精神。儘管他們在霍。阿。阿卡蒂奧第二面前走過了整整一個小時,然而可以認為這不過是幾個班,他們都在兜著圈兒走,他們彼此相似,仿佛是一個母親養的兒子。他們同樣顯得呆頭呆腦,帶著沉重的背包和水壺,扛著插上刺刀的可恥的步槍,患著盲目服從的淋巴腺鼠疫症,懷著榮譽感。烏蘇娜從晦暗的床上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舉起雙手合成十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俯身在剛剛熨完的繡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霍·阿卡蒂奧第二,而他卻站在雅各旅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著最後一些士兵走過。
根據戒嚴令,軍隊應當在爭執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決不能在爭執者之間當和事佬。士兵們耀武揚威地經過馬孔多之後,就架起了槍枝,開始收割香蕉,裝上列車運走了。至今還在靜待的工人們,進入了樹林,僅用大砍刀武裝起來,展開了反對工賊的鬥爭。他們焚燒公司的莊園和商店,拆毀鐵路路基,阻撓用機槍開闢道路的列車通行,割斷電話線和電報線。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紅了。安然無恙地呆在“電氣化養雞場”里的布勞恩先生,在士兵們保護下,帶著自己的和同國人的家眷逃出了馬孔多,給送到了安全地點。正當事態將要發展成為力量懸殊的、血腥的內戰時,政府號召工人們在馬孔多集中起來。號召書聲稱,省城的軍政首腦將在下星期蔽臨鎮上,調解衝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車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前一天,他參加了工會頭頭們的會議,會上指示他和加維蘭上校混在群眾中間,根據情況引導他們的行動。霍·阿卡蒂奧第二覺得不大自在:因為軍隊在車站廣場周圍架起了機槍,香蕉公司的、鐵柵欄圍著的小鎮也用大炮保護起來;他一發現這個情況,總是覺得嘴裡有一種苦鹹味兒。約莫中午十二點鐘,三千多人——工人、婦女和兒童——為了等候還沒到達的列車,擁滿了車站前面的廣場,聚集在鄰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士兵們用機槍封鎖住的。起初,這更象是節日的遊藝會。從土耳其人街上,搬來了出售食品飲料的攤子,人們精神抖擻地忍受著令人睏倦的等待和灼熱的太陽。三點鐘之前有人傳說,載著政府官員的列車最早明天才能到達。疲乏的群眾失望地嘆了嘆氣。車站房屋頂上有四挺機槍的槍口對準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頂,讓大家肅靜。霍·阿卡蒂奧第二身邊站著一個赤腳的胖女人,還有兩個大約四歲和七歲的孩子。她牽著小的一個,要求她不認識的霍·阿卡蒂奧第二抱起另一個,讓這孩子能夠聽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奧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後,這個孩子還向大家說(雖然誰也不相信他的話),中尉用擴音喇叭宣讀了省城軍政首腦的第四號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將軍和他的秘書恩里克·加西亞·伊薩扎少校簽署的,在八十個字的三條命令里,把罷工者說成是“一夥強盜”,授命軍隊不惜子彈,打死他們。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聾的抗議聲,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頂上的中尉,揮著擴音喇叭表示他想講話。人群又安靜了。
“女士們和先生們,”上尉低聲、緩和地說,顯得有點睏倦。“限你們五分鐘離開。”
唿哨聲和喊叫聲壓倒了宣布時限開始的喇叭聲,誰也沒動。
“五分鐘過了,”上尉用同樣的聲調說。“再過一分鐘就開槍啦。”
霍·阿卡蒂奧第二渾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給他母親。“這幫壞蛋要開槍啦,”她嘟噥地說。霍·阿卡蒂奧第二來不及回答,因為他立刻聽出了加維蘭上校嘶啞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聲重複了女人所說的話,時刻緊急,周圍靜得出奇,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挪動在死神凝視下巋然不動的群眾,就踮起腳尖,越過前面的頭頂,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門叫道:
“雜種!你們趁早滾蛋吧!”
話音剛落,事情就發生了;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產生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幻覺。上尉發出了開槍的命令,十四挺機槍立即響應。但這一切象是滑稽戲。他們仿佛在作空彈射擊,因為機槍的噠噠聲可以聽到,閃閃的火舌可以看見,但是緊緊擠在一起的群眾既沒叫喊一聲,也沒嘆息一聲,他們都象石化了,變得刀槍不入了。驀然間,在車站另一邊,一聲臨死的嚎叫,使大家從迷糊狀態中清醒過來:“啊一啊一啊一啊,媽媽呀!”好象強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轟鳴,好象洪水的咆哮,震動了人群的中心,頃刻間擴及整個廣場。霍·阿卡蒂奧第二剛剛拉住一個孩子,母親和另一個孩子就被混亂中奔跑的人群捲走了。
多年以後,儘管大家認為這孩子已經是個昏聵的老頭兒,但他還在說,霍。阿卡蒂奧第二如何把他舉在頭上,幾乎讓他懸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帶到鄰近的一條街上。舉過人們頭頂的孩子從上面望見,慌亂的人群開始接近街角,那裡的一排機槍開火了。幾個人同時叫喊:
“臥倒!臥倒!”
前面的人已給機槍子彈擊倒了,活著的人沒有臥倒,試圖回到廣場上去。於是,在驚惶失措的狀態中,好象有一條龍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濤似的掃去,迎頭碰上了另一條街的另一條龍尾掃來的浪濤,因為那兒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人們好象欄里的牲畜似的給關住了:他們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旋轉,這個漩渦逐漸向自己的中心收縮,因為它的周邊被機槍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輟地剪掉了——就象剝洋蔥頭那樣。孩子看見,一個女人雙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間,神秘地擺脫了蜂擁的人群。霍。阿卡蒂奧第二也把孩子摔在這兒了,他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洶湧的巨大人流掃蕩了空地,掃蕩了跪著的女人,掃蕩了酷熱的天穹投下的陽光,掃蕩了這個卑鄙齷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烏蘇娜曾經賣過那麼多的糖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