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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歸來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變化,而她本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霍。阿卡蒂奧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書商那裡成了一個常客。他那時喜歡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隨意支配的時間,暫時對小鎮產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這一點,也不覺得驚異。他走過滿地灰塵、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興趣考察日漸破敗的房子內部,看到了窗上被鐵鏽和死鳥弄壞的鐵絲網以及被往事壓折了腰的居民。他試圖憑想像恢復這個市鎮和香蕉公司的輝煌時代。現在,鎮上乾涸了的游泳池讓男人和女人的爛鞋子填得滿滿的;在黑麥糙毀壞了的房子裡面,他發現一頭德國牧羊犬的骸骨,上面仍然套著頸圈,頸圈上還聯著一段鐵鏈子;一架電話機還在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他一拿起耳機,便聽到一個極為痛苦的婦女在遙遠的地方用英語講話。他回答說戰爭已經結束了。

    三千名死難者已經拋進海里,香蕉公司已經離開,多年之後馬孔多終於享受到了和平。他在閒逛中不覺來到平坦的紅燈地區。從前那兒焚燒過成捆的鈔票,藉以增添宴會的光彩,當時的街道縱橫交錯,如同迷宮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裡依然點著幾盞紅燈,凋零的花環裝飾著幾家冷落的舞廳;不知誰家的蒼白、肥胖的寡婦、法國老太婆和巴比倫女人,仍然守在她們的留聲機旁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找不到一個還記得他家的人,甚至記不得奧雷連諾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紀最老的西印度黑人——頭髮好象棉花卷、臉盤猶如照相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前唱著莊嚴的落日讚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用他幾個星期里學會的結結巴巴的巴比亞曼托語同老人談話。老人請他喝他的曾孫女燒好的雞頭湯。他的曾孫女是一個黝黑的大塊頭女人,她有結實的骨架和母馬似的臀部;辱房好象長在藤上的甜瓜;鐵絲色的頭髮仿佛中世紀武士的頭盔,保護著沒有缺陷的、圓圓的頭顱。她的名字叫尼格羅曼塔。在那些日子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靠變賣銀器、燭台和家裡的其他古董過活,他一文錢都沒有時(多數時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場上陰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丟棄的雞頭送給他,他拿了這些雞頭叫尼格羅曼塔煮湯,配上馬齒莧菜,加點薄荷調味。尼格羅曼塔的曾祖父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羅曼塔那裡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樹下,把她模仿動物叫的口笛拿來,引誘幾隻夜貓子。他更多的時候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亞曼托語評論雞頭湯以及窮困中嘗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訴他,他的到來嚇跑了其他的主顧,他就一直呆著不走。儘管他有時也受到一些誘惑,但是在他看來,尼格羅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樣患著思鄉病,因此他並沒有跟她一起睡覺。在阿瑪蘭塔。  

    烏蘇娜回到馬孔多以後,並且象姐姐一般地擁抱他、使他喘不過氣來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童男子。每當他見到她,特別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時,他都有一種骨頭蘇軟的感覺,如同當年皮拉·苔列娜藉口到庫房裡玩紙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樣。他埋頭在羊皮紙手稿中,想排遣苦惱,躲開姑娘天真爛漫的誘惑,因為她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痛苦,破壞了他夜間的寧靜。但是,他越是躲著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著她,想聽到她冷漠的大笑聲,聽到她小貓撒歡似的嗥叫聲,聽到她的歌聲。而在這屋裡最不合適的地方,每時每刻她都在發泄情慾。一天夜裡,在隔壁離他的床三十嘆的工作檯上,夫婦倆瘋狂地擁抱,結果打碎了一些瓶子,在鹽酸的水窪里結束了一場好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發了高燒,氣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樹的陰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羅曼塔,只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針氈,手裡攥著向阿瑪蘭塔·烏蘇娜要來的一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這錢是出於需要,想拿它作某種嘗試,以便使尼格羅曼塔就範,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羅曼塔把他帶到了自己屋裡。他們就這樣私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整個上午都在辨認羊皮紙手稿,午睡時間就去臥室,尼格羅曼塔正在那兒等著他。  

    尼格羅曼塔第一次有了一個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著說的,有了一個從頭到腳都象碎骨機的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偷偷告訴她:他愛阿瑪蘭塔·烏蘇娜,但他的愛是受壓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無法得到滿足,特別是由於經驗多了,對談情說愛的眼界也開闊了,那就更無法滿足了。為此,她甚至產生了浪漫的想法。

    以後,尼格羅曼塔一如既往地熱情接待他,但卻堅持要他為她的接待付錢,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錢時,她甚至還要記上一筆帳,這筆帳不是用數目字記的,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門背後劃上。日落時分,當她在廣場暗處遊蕩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門廊走著。通常,他很少向正在吃飯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加斯東打招呼,他把自己關回屋裡。但由於聽到他倆大聲狂笑、悄悄耳語,以及後來他倆在黑夜中的歡樂,他焦躁不安,書看不下去,筆動不起來,連問題都不能思考。這就是加斯東在開始等待飛機之前兩年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後,他去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發現四個孩子吵鬧不休,熱烈地爭論中世紀的人用什麼方法殺死蟑螂。老書商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可敬的比德”(大約673一735,盎格魯撒克遜僧侶,歷史學家。)

    讀過的書有一種癖好,使用父親般的嚴肅態度請他加入爭論,於是他滔滔不絕他講開了:據《舊約》上說,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蟲——蟑螂,一直是人們腳下的犧牲品,但是這種昆蟲對於消滅它們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摻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麵粉和白糖,都奈何它們不得。它們有一千六百零三個變種,已經抵禦了最古老、最持久、最無情的迫害,抵禦了人類開天闢地以來對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過、對自己也不曾使用過的迫害手段。由於人類的迫害,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類也有另一種更加堅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殺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說蟑螂成功地逃脫了人類的殘酷迫害,那只是因為它們在陰暗的地方找到了避難所,它們在那裡不會受到傷害,因為人們生來害怕黑暗。可是它們對陽光卻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紀,在當代,甚至永遠都是如此,殺死蟑螂的唯一有效辦法就是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

    學識上的一致是偉大友誼的開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下午繼續同四位爭論對手見面,他們是阿爾伐羅、傑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里埃爾,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朋友。象他這樣整天埋頭書堆的人,從書店開始到黎明時刻在jì院裡結束的暴風雨般的聚會,對他真是一種啟示。直到那時他還從未想到過,文藝是迄今為止用來嘲弄人的一切發明中最好的玩意兒。阿爾伐羅在一天晚宴中就是這樣說的。過了一些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想到明白,此說來源於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老頭子認為:知識要是不能用來發明一種烹飪鷹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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