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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沒有顯出任何痛苦的跡象,相反地,烏蘇娜從隔壁房間裡聽到,梅梅夜間睡得挺香,白天安靜地做事,按時吃飯,消化良好。在梅梅關了幾乎兩個月之後,烏蘇娜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樣早上走進浴室,而是晚上七時走進浴室,有一次,烏蘇娜甚至想警告梅梅當心蠍子,可是梅梅認為高祖母出賣了她,避免跟烏蘇娜談話,烏蘇娜就決定不再婆媽媽地打擾她了。天剛黑,房子裡就滿是黃蝴蝶。每天晚上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梅梅都發現絕望的菲蘭達用噴射殺蟲劑來消滅蝴蝶。“真可怕,”菲蘭達哼叫起來,“我一直聽說,夜出的蝴蝶會帶來災禍。”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時候,菲蘭達偶然走進她的房間,那麼多的蝴蝶使她氣都喘不過來。她隨手抓起一塊布來驅趕它們,但她把女兒夜間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聯繫起來,就嚇得發呆了,菲蘭達並不象前次那樣等候方便的機會。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鎮長邀來吃午飯。這位鎮長象她一樣是生在山裡的。她請他夜間在她的後院設置一名警衛,因為她覺得有人偷她的雞。那天夜裡,幾乎象過去幾個月的每天夜晚一樣,梅梅在浴室里裸著身子,正在戰戰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周圍滿是蠍子和蝴蝶;這時,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在房頂上揭開一塊瓦正想跳下浴室,警衛就開槍打傷了他。子彈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獨中老死的,沒有抱怨,沒有憤恨,沒有出賣別人;往事的回憶以及不讓他有片刻寧靜的黃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罵他是偷雞的賊。
第十五章
整個馬孔多將要遭到致命打擊的那些事情剛露苗頭,梅梅的兒子就給送到家裡來了。全鎮處於驚惶不安的狀態,誰也不願去管別人的家庭醜事,因此,菲蘭達決定利用這種有利情況把孩子藏起來,仿佛肚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這個孫子,因為周圍的環境不容許她拒絕。事與願違,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認這個孩子;她本來暗中決定在浴寶水池裡把他溺斃,可是在最後時刻她又失去了這種勇氣。她把他關在奧雷連諾上校往日的作坊里,她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相信,她是在河上漂來的一隻柳條筐里發現這個孩子的。烏蘇娜直到臨終的時候,始終都不知道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瑪蘭塔。烏蘇娜偶然走進作坊,菲蘭達正在那兒餵孩子,小姑娘也相信了關於柳條筐的說法。因為妻子的荒唐行為毀了梅梅的一生,奧雷連諾第二終於離開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後才知道這個孫子的,那時由於菲蘭達的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長廊上呆了一會兒——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猶如火雞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書中野人的圖像。
菲蘭達沒有料到無可避免的命運會這樣殘酷地捉弄她。她認為已經永遠雪洗了的恥辱,仿佛又跟這個孩子一起回到了家裡。當初還沒抬走負傷的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時,菲蘭達已經周密地想好了消滅一切可恥痕跡的計劃,她沒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兒的三套換洗衣服放進一口小提箱,在列車開行之前半小時來到梅梅的臥室。
“走吧,雷納塔,”她說。
菲蘭達未作任何解釋,梅梅也沒要求和希望解釋。梅梅不知道她倆要去哪兒,然而,即使帶她到屠宰場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從她聽到後院的槍聲,同時聽到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疼痛的叫聲,她就沒說一句話,至死都沒有再說什麼。母親叫她走出臥室的時候,她沒杭頭,沒洗臉,就象夢遊入似的坐上火車,甚至沒去注意還在她頭上飛來飛去的黃蝴蝶。菲蘭達決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女兒死不吭聲是表示她的決心呢,還足她遭到打擊之後變成了啞巴。梅梅幾乎沒有注意她們經過了往日的“魔區”,她沒看見鐵道兩邊綠蔭如蓋的、廣褻無邊的香蕉園,她沒看見外國佬白色的兒園房子,由於炎熱和塵上,這些口子顯出一派乾旱的景象;她沒看見穿著短褲和藍白條紋上衣、在露台上玩紙牌的女人;她沒看見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滿載香蕉的牛車,她沒看見象魚兒一樣在清澈的河裡嬉戲的姑娘,她們那高聳的辱房真叫火車上的乘客感到難受;她沒看見工人們居住的骯髒簡陋的棚屋——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的黃蝴蝶正在棚屋周圍飛舞,而棚屋門前卻何一些又瘦又髒的孩子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幾個懷孕的女人正在朝著駛過的列車臭罵,從前,梅梅從修道院學校回家的時候,這些一晃而過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現在卻沒使她的胸懷恢復生氣。她沒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發著熱氣和潮氣的種植園已到盡頭,列車穿越一片罌粟地(罌粟中間仍然立若燒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後駛人泡沫直翻、污濁混沌的大海旁邊清新空氣里的時候,她都沒朝窗外瞧上一眼;幾乎一百年前,霍·阿·布恩蒂亞的幻想曾在這大海之濱遭到破滅。
下午1點鐘,她們到了沼澤地帶的終點站,菲蘭達把梅梅領出車廂,她們坐上一輛蝙蝠似的小馬車,穿過一座荒涼的城市,駕車的馬象氣喘病人一樣直喘粗氣,在城內寬長的街道上空,在海鹽摧裂的土地上空,迴蕩著菲蘭達青年時代每天午休時聽到的鋼琴聲。她倆登上一艘內河輪船,輪船包著生鏽的外殼,象火爐似的冒著熱氣,而木製蹼輪的葉片劃著名河水的時候,卻象消防唧筒那樣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艙里。菲蘭達每天兩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邊,每天兩次又把原封未動的食物拿走,這倒不是因為梅梅決心餓死,而是因為她厭惡食物的氣味,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來。梅梅還不懷疑用芥未膏沐浴對她並無幫助,就象菲蘭達幾乎一年以後見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樣。在悶熱的船艙里,鐵艙壁不住地震動,蹼輪攪起的淤泥臭得難聞,梅梅已經記不得日子了。過了許多時間,她才看見最後一隻黃蝴蝶在電扇的葉片裡喪生,終於意識到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已經死了,這是無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沒有忘記自己鍾愛的人。她一路上都不斷想到他。接著,她和母親騎著騾子經過幻景幢幢的荒漠(奧雷連諾第二尋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時曾在這兒徘徊過),然後沿著印第安人的小徑爬上山崗,進入一座陰森的城市;這裡都是石鋪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個鐘樓都敲起了喪鐘,她倆在一座古老荒棄的宅子裡過夜,房間裡長滿了雜糙,菲蘭達鋪在地上的木板成了她倆的臥鋪,菲蘭達把早已變成破布的窗簾取下來,鋪在光木板上,身體一動破布就成了碎片。梅梅已經猜到她們是在哪兒了,因為她睡不著覺,渾身戰慄,看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先生從旁走過,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節前夕用鉛制的箱子抬到她們家中的那個人。第二天彌撒以後,菲蘭達把她帶到一座陰暗的房子。梅梅憑她多次聽到的母親講過的修道院(她母親家中曾想在這兒把她母親培養成為女王),立即認出了它,知道旅行到了終點。菲蘭達在隔壁房間裡跟什麼人談話的時候,梅梅就在客廳里等候;客廳里掛著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畫。梅梅冷得發抖,因為他還穿若滿是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給荒原上的冰弄得翹起來了。她站在客廳中間彩繪玻璃透過來的昏黃的燈光下面,想著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隨後,隔壁房間裡走出一個很美的修女,手裡拎著梅梅的衣箱。她走過梅梅面前的時候,停都沒停一下,拉著梅梅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