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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奧雷連諾問道。“什麼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緊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彈無虛發。”
奧雷連諾相信自己的預感已經應驗,就感到鬆快了。他又在桌上埋頭幹活,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堅定。
“我承認他,”他說。“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霍·阿·布恩蒂亞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鐘上的發條連接在一個自動芭蕾舞女演員身上,這玩具在本身的音樂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這件發明比以往的任何荒唐把戲都叫他激動。他不再吃飯,也不再睡覺。他失去了烏蘇娜的照顧和監督,就幻想聯翩,永遠陷入了如痴似狂的狀態,再也不能復原了。他整夜整夜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喃喃自語,想方設法要把鐘擺的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鏵上,應用到一動就對人有益的一切東西上。失眠症把霍·阿·布恩蒂亞完全搞垮了,有一天早晨,一個頭髮雪白、步履蹣跚的老頭兒走進他的臥室,他也沒有認出此人。原來這是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最後弄清楚了客人的身份,發現死人也會衰老,霍·阿·布恩蒂亞非常驚訝,而且產生了懷舊之情。“普魯登希奧,”他叫道,“你怎麼從老遠的地方跑到這兒來了?”在死人國里呆了多年,普魯登希奧強烈懷念活人,急切需要有個夥伴,畏懼陰曹地府另一種死亡的迫近,他終於喜歡自己最兇狠的冤家了。他花了許多時間尋找霍·阿·布恩蒂亞,他向列奧阿察來的死人打聽過,向烏帕爾山谷和沼澤地來的死人打聽過,可是誰也無法幫助他。因為,梅爾加德斯來到陰間,在死亡簿上用小黑點劃了“到”之前,其他的死人還不知道馬孔多。霍·阿·布恩蒂亞跟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直談到夭亮。幾小時以後,他由於失眠變得疲憊不堪,走進奧雷連諾的作坊,問道:“今天是星期呀?”奧雷連諾回答他是星期二。“我也那麼想,”霍·阿·布恩蒂亞說,“可我突然覺得,今天還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樣。你瞧天空,瞧牆壁,瞧秋海棠。今天還是星期一。”奧雷連諾對他的怪裡怪氣已經習以為常,沒有理睬這些話。下一天,星期三,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坊。“這簡直是一場災難,”他說。“你瞧瞧空氣,聽聽太陽的聲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樣。今天還是星期一。”晚上,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遇見他在走廊上流淚:他不太雅觀地、抽抽嗒嗒地哭訴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哭訴梅爾加德斯,哭訴雷貝卡的雙親,哭訴自己的爸爸媽媽——哭訴他能想起的、還在陰間孤獨生活的人。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給了他一隻用後腿走鋼絲的“自動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擺脫愁思。於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就問,霍·阿·布恩蒂亞不久以前向他談到過的計劃——使人飛到空中的鐘擺機器搞得如何了?霍·阿·布恩蒂亞回答說,製造這種機器是不可能的,因為鐘擺能使任何東西升到空中,它自己卻不能上。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坊,他的面孔露出了完全的絕望。“時間機器壞啦,”他幾乎號啕地說,“烏蘇娜和阿瑪蘭塔又去得那麼遠!”奧雷連諾罵他象個小孩兒,他就順從地一聲不響了。在六個小時之內,他仔細地觀察了各種東西,打算確定它們的樣子跟頭一天有沒有差別,並且堅持不渝地尋找變化,藉以證明時間的推移。整個晚上他都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呼喚普魯登希奧·阿古廖爾、梅爾加德斯和一切死人來分擔他的憂慮,可是誰也沒來。星期五早晨,家裡的人還在睡覺,他又開始研究周圍各種東西的形狀,最後毫不懷疑這一天還是星期一。接著,他抓住一根門閂,使出渾身非凡的力氣,兇猛地砸爛了鍊金器具、照相機洗印室和金銀首飾作坊,同時,他象著了魔似的,快嘴快舌地尖聲叫嚷,但是誰也不懂他叫些什麼。他還想毀掉整座房子,可是奧雷連諾馬上叫了左鄰右舍的人來幫忙。按倒霍·阿·布恩蒂亞,需要十個人;捆起他來,需要十四個人,把他拖到院內大栗樹下,需要二十個人;他們拿繩子把他捆在樹幹上。他仍在用古里古怪的話亂罵,嘴裡冒出綠色的唾沫。烏蘇娜和阿瑪蘭塔回來的時候,他的手腳仍然是捆著的,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但已完全平靜、無害了。她們跟他講話,但他不認得她們,他回答的話也叫人莫名其妙。烏蘇娜鬆開了他已經磨出血來的手腕和腳踝,只留下了捆在腰間的繩子。隨後,她們用棕櫚枝葉給他搭了個棚子,免得他受到日曬雨淋。
第五章
根據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的指示,客廳里搭了個聖壇;三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和雷麥黛絲·摩斯柯特在聖壇前面舉行了婚禮。在摩斯柯特家中,這一天是整整一個月不安的結束,因為小雷麥黛絲到了成熟時期,卻還沒有拋棄兒童的習慣。母親及時把青春期的變化告訴了她,但在二月間的一個下午,幾個姐姐正在客廳里跟奧雷連諾談話,雷麥黛絲卻尖聲怪叫地衝進客廳,讓大家瞧她的褲子,這褲子已給粘搭搭的褐色東西弄髒了。婚禮定於一月之後舉行。教她學會自己洗臉、穿衣、做些最簡單的家務,是費了不少時間的。為了治好她尿床的毛病,家裡的人就要她在熱磚上撒尿。而且,讓她保守合歡床上的秘密,也花了不少工夫,因為她一知道初夜的細節,就那麼驚異,同時又那麼興奮,甚至想把自己知道的這些細節告訴每一個人。在她身上是傷了不少腦筋的。但是,到了舉行婚禮的一天,這姑娘對日常生活的了解就不亞於她的任何一個姐姐了。在噼哩啪啦的花炮聲中,在幾個樂隊的歌曲聲中,阿·摩斯柯特先生牽著女兒,走過彩花爛漫的街頭,左鄰右舍的人從自家的窗口向雷麥黛絲祝賀,她就揮手含笑地表示感謝。奧雷連諾身穿黑呢服裝,腳踩金屬扣子的漆皮鞋(幾年以後,他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穿的也是這雙皮鞋),在房門前面迎接新娘,把她領到聖壇前去——他緊張得臉色蒼白,喉嚨發哽。
雷麥黛絲舉止自然,大大方方;奧雷連諾給她戴戒指時,即使不慎把它掉到地上,她仍鎮定自若。賓客們卻驚惶失措,周圍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可是雷麥黛絲把戴著花邊手套的手微微舉起,伸出無名指,繼續泰然自若地等著,直到未婚夫用腳踩住戒指,阻止它滾向房門,然後滿臉通紅地回到聖壇跟前。雷麥黛絲的母親和姐姐們生怕她在婚禮上違反規矩,終於很不恰當地暗示她首先去吻未婚夫。正是從這一天起,在不利的情況下,雷麥黛絲都表現了責任心、天生的溫厚態度和自制能力。
她自動分出一大塊結婚蛋糕,連同叉子一起放在盤子裡,拿給霍·阿·布恩蒂亞。
這個身軀魁梧的老人,蜷縮在棕櫚棚下,捆在栗樹上,由於日曬雨淋,已經變得十分萎靡,但卻感激地微微一笑,雙手抓起蛋糕就吃,鼻子裡還哼著什麼莫名其妙的聖歌。熱鬧的婚禮一直延續到星期一早晨,婚禮上唯一不幸的人是雷貝卡。她的婚事遭到了破壞。照烏蘇娜的安排,雷貝卡是應當在這同一天結婚的,可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信中說他母親病危。婚禮也就推延了。收信之後過了一小時,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就回省城去了。她的母親卻在星期六晚上按時到達,路上沒有跟他相遇;她甚至在奧雷連諾的婚禮上唱了一支歌兒,這支歌兒本來是她為兒子的婚禮準備的。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打算回來趕上自己的婚禮,路上把五匹馬部累得精疲力盡,可是星期天半夜到達時,別人的婚禮就要結束了。那封倒霉的信究竟是誰寫的,始終沒弄清楚。阿瑪蘭塔受到烏蘇娜的盤問,氣得痛哭流涕,在木匠還沒拆除的聖壇前面發誓說她沒有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