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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年輕,幾乎是個少年,但是態度沉著,現在才顯出他身上有點討人喜歡的東西。
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一隻金魚。這個軍官象孩子似的高興得兩眼發亮,把一隻金魚放進襯衣口袋,而將其餘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處。
“這東西是無價之寶,”他說。“奧雷連諾上校是一個最偉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衝動並沒有影響他的職業行動。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門前面,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後一招。“這兒幾乎一百年不曾住人了,”她說。軍官命令打開房門,拿燈火朝房間裡掃了一遍,光線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臉上掠過的片該間,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都瞧見了他那阿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這是一種擔憂的終結,另一種擔憂的開端,要解除這種擔憂只有聽天由命。然而軍官拿燈照射房間,沒有顯露任何興趣,直到發現了堆在櫥里的七十二個便盆。接著,他極開電燈。霍。阿卡蒂奧第二顯出比以前更加莊重和沉思的神態,坐在床沿,準備站起來就走。在他身後可以看見放著破書和羊皮紙手稿的書架,還可看見整潔的工作檯,墨水瓶里的墨水還是滿滿的,在這個房間裡,空氣還是那麼清新和潔淨,灰塵還是那麼少,一切都沒破壞,就象奧雷連諾第二從小記得的那樣,這種情形當時只有奧雷連諾上校未能發現。然而,軍官感到興趣的只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這座房子裡?”他問。
“五個。”
軍官顯然大惑不解。他的視線停在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婉。德拉佩德繼續看見霍。阿卡蒂奧第二的空間;現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自已也發覺,軍官望著他,卻沒看見他。然後,軍官滅了燈,關上了門。當他和士兵們談話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明白,這個年輕的軍官是用奧雷連諾上校那樣的眼光看待梅爾加德斯的房間的。
“顯蜘這兒起碼一百年無人居住了,‘軍官向士兵們說。”裡面大概有蛇。“
房門關上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戰爭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前奧雷連諾上校曾經向他談到戰爭的魅力,並且試圖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數事例證明自己的見解。
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軍官對他視而不見的那天夜裡,他想起了最近幾個月的緊張狀態,想起了監獄的骯髒,想起了車站上的混亂,想起了載滿屍體的列車,最後認為奧雷連諾上校不過是個騙子或傻瓜。他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耗費那麼多的話語來解釋自己在戰爭中的感受,其實只要一個詞兒就夠了:恐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神奇的陽光和淅瀝的雨聲似乎都在保護他,他感到別人看不見他,他就獲得了自己過去一生中一分鐘也不曾有過的寧靜,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別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給他送飯來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說到了這一點,她就答應儘量活得長久一些,以便親眼看見他死了以後才被埋掉。就這樣,霍·阿卡蒂奧第二終於擺脫了一切恐懼,開始研究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他越不理解它們,就越有興趣地繼續研究。他已聽慣了雨聲,兩個月以後,雨聲也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寧靜,只有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出現才擾亂了他的寧靜。他要她把飲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掛鎖把門鎖上。家中其餘的人,其中包括菲蘭達,都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給忘記了。自從知道軍官在房間裡碰見他,而沒看見他,菲蘭達就讓他呆在這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後,軍隊離開了馬孔多,奧雷連諾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門上的掛鎖。
他剛進屋,立刻聞到了便盆的臭氣——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過幾次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禿頂,對令人作嘔、毒化空氣的惡臭滿不在乎,繼續反覆閱讀難以理解的羊皮紙手稿。他渾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只是從桌上揚起眼來,接著又俯下了眼睛,但在這短暫的一瞬里,奧雷連諾第二已經足以看出兄弟也將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運。
“他們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車站上的。“
第十六章
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夭。有時,它仿佛停息了,居民們就象久病初愈那樣滿臉笑容,穿上整齊的衣服,準備慶祝睛天的來臨;但在這樣的間隙之後,雨卻更猛,大家很快也就習慣了。隆隆的雷聲響徹了天空,狂烈的北風向馬孔多襲來,掀開了屋頂,颳倒了牆垣,連根拔起了種植園最後剩下的幾棵香蕉樹。但是,猶如烏蘇娜這些日子經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時期那樣,災難本身也能對付苦悶。在跟無所事事進行鬥爭的人當中,奧雷連諾第二是最頑強的一個。那天晚上,為了一點兒小事,他順便來到菲蘭達家裡,正巧碰上了布勞恩先生話說不吉利招來的狂風暴雨。菲蘭達在壁櫥里找到一把破傘,打算拿給丈夫。“用不著雨傘,”奧雷連諾第二說。“我要在這兒等到雨停。”當然,這句話不能認為是不可違背的誓言,然而奧雷連諾第二打算堅決履行自己的諾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裡的,每三天他都脫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著短褲,等著把衣服洗乾淨。他怕閒得無聊,開始修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許多東西。他配好了門上的鉸鏈,在鎖上塗了油,擰緊了門閂的螺釘,矯正了房門的側柱。在幾個月中都可以看見,他腋下挾著一個工具箱(這個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亞在世時吉卜賽人留下的),在房子裡忙未忙去,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由於體力勞動呢,還是由於極度的憂悶,或者由於不得不節慾——他的肚子逐漸癟了,象個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烏龜似的傻裡傻氣的嘴臉,失去了原來的紫紅色;雙下巴也消失了;奧雷連諾第二終於瘦得那麼厲害,能夠自個兒繫鞋帶了。看見他一鼓作氣地修理門閂,拆散掛鍾,菲蘭達就懷疑丈夫是否也染上了瞎折騰的惡習,象奧雷連諾上校做他的金魚,象阿瑪蘭塔fèng她的鈕扣和殮衣,象霍·阿卡蒂奧第二看他的羊皮紙手稿,象烏蘇娜反覆嘮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並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攪亂了,甚至不會孕育的機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齒輪之間也會開出花朵;錦緞繡品的絲絨也會生鏽;濕衣服也會長出番紅花顏色的水糙。空氣充滿了水分,魚兒可以經過敞開的房門鑽進屋子,穿過房間,游出窗子。有一天早晨烏蘇娜醒來,感到非常虛弱——臨終的預兆——,本來已經要求把她放上擔架,抬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那兒去,可是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立即發現,老太婆的整個背上都布滿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燒著的木頭燒灼它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除掉,免得它們吸乾烏蘇娜最後剩下的血。這就不得不挖一條水溝,排出屋裡的水,消除屋裡的癩蛤模和蝸牛,然後才能弄乾地面,搬走床腳下面的磚頭,穿著鞋子走動。奧雷連諾第二忙於許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沒有察覺自己漸漸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動動地坐在搖椅里,望著早臨的夜色,想著佩特娜。柯特,雖未感到任何激動,卻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看來,沒有什麼妨礙他回到菲蘭達索然寡昧的懷抱(她雖上了年紀,姿容倒更煥發了),可是雨水衝掉了他的一切欲望,使他象個吃得過飽的人那樣平平靜靜。從前,在這種延續整整一年的雨中,他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廣鋅板屋頂之前很久,他是第一個把鋅板帶到馬孔多的。他把它們弄來,就是為了給佩特娜·柯特蓋屋頂,因為聽到雨水澆到屋頂的響聲,他就覺得跟她親親熱熱特別舒服。然而,即使憶起青年時代那些荒唐怪誕的事兒,奧雷連諾第二也無動於衷,好象他在最後一次放蕩時已經發泄完了自己的情慾,現在想起過去的快活就沒有苦惱和懊悔了。乍一看來,雨終於使他能夠安靜地坐“下來,悠閒地左右思量,但是裝著注油器和平口鉗的箱子卻使他過遲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做而未做的。但是情況並不如此。奧雷連諾第二喜歡舒適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於回憶起往事,也不是由於痛苦的生活經歷。他對家庭生活的喜愛是在雨中產生的,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時代產生的,當時他曾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閱讀神話故事,那些故事談到了飛毯,談到了吞下整隻整隻輪船和乘員的鯨魚。有一天,因為菲蘭達的疏忽,小奧雷連諾溜到了氏廊上。奧雷連諾第二立即認出這小孩兒是他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