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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瑪蘭塔微笑著說。“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失去了自製。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來,在絕望中差點兒扭斷了手指,可是無法動搖她的決心。“別白費時間了,”阿瑪蘭塔回答他。“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你就不要再跨過這座房子的門坎。”烏蘇娜羞愧得無地自容。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說盡了哀求的話。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整個下午,他都在烏蘇娜懷裡痛哭流涕,烏蘇娜寧願掏出心來安慰他。雨天的晚上,他總撐著一把綢傘在房子周圍徘徊,觀望阿瑪蘭塔窗子裡有沒有燈光。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來不象這幾天穿得那麼講究。他雖象個落難的皇帝,但頭飾還是挺有氣派的。見到阿瑪蘭塔的女友——常在長廊上繡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懇求她們設法讓她回心轉意。
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後面的房間裡,寫出一封封發狂的信,夾進一些花瓣和蝴蝶標本,寄給阿瑪蘭塔;她根本沒有拆閱就把一封封信原壁退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彈齊特拉琴,一彈就是幾個小時。有一天夜裡,他唱起歌來,馬孔多的人聞聲驚醒,被齊特拉琴神奇的樂曲聲迷住了,因為這種樂曲聲不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的;他們也給充滿愛情的歌聲迷住了,因為比這更強烈的愛情在人世間是不可能想像的。然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看見了全鎮各個窗戶的燈光,只是沒有看兄阿瑪蘭塔窗子裡的燈光。十一月二日,萬靈節那一夭,他的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是亮著的,所有的八音盒都奏著樂曲,所有的鐘都在沒完沒了地報告時刻;在這亂七八槽的交響樂中,他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寫字檯上——他手腕上的靜脈已給刀子割斷,兩隻手都放在盛滿安息香樹膠的盟洗盆中。
烏蘇娜吩咐把靈樞放在她的家裡,尼康諾神父既反對為自殺者舉行宗教儀式,也反對把人埋在聖地。烏蘇娜跟神父爭論起來。“這個人成了聖徒,”她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我都不了解。不管你想咋辦,我都要把他埋在梅爾加德斯旁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之後,在全鎮的人一致同意下,她就那樣做了。阿瑪蘭塔沒有走出臥室。她從自己的床鋪上,聽到了烏蘇娜的號啕聲、人們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談話聲,以及哭靈女人的數落聲,然後是一片深沉的寂靜,寂靜中充滿了踩爛的花朵的氣味。在頗長一段時間裡。阿瑪蘭塔每到晚上都還感到薰衣糙的味兒,但她竭力不讓自己精神錯亂。烏蘇娜不理睬她了。那天傍晚,阿瑪蘭塔走進廚房,把一隻手放在爐灶的炭火上,過了一會兒,她感到的已經不只是疼痛,而是燒焦的肉發出的臭味了,這時,烏蘇娜連眼睛都不揚一揚,一點也不憐憫女兒。這是對付良心不安的人最激烈的辦法。一連幾天,阿瑪蘭塔都在家中把手放在一隻盛著蛋清的盆子裡,的傷就逐漸痊癒了,而且在蛋清的良好作用下,她心靈的創傷也好了。這場悲劇留下的唯一痕跡,是纏在她那的傷的手上的黑色繃帶,她至死都是把它纏在手上的。
阿卡蒂奧表現了意外的寬厚態度,發布了正式哀悼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命令。烏蘇娜認為這是浪子回頭的舉動,但她想錯了。她失去了他,根本不是從他穿上軍服時開始的,而是老早開始的,她認為,她把他當做自己的孫子撫養成人,就象養育雷貝卡一樣,既沒優待他,也沒虧待他。然而,阿卡蒂奧卻長成了個乖僻、膽怯的孩子,因為在他童年的時候,正好失眠症廣泛流行,烏蘇娜大興土木,霍·阿·布恩蒂亞精神錯亂,奧雷連諾遁居家門,阿瑪蘭塔和雷貝卡彼此仇視。奧雷連諾教他讀書寫字時,仿佛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他心中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碼事。他拿自己的衣服給阿卡蒂奧(讓維希塔香加以修改),因為這些衣服準備扔掉了。阿卡蒂奧感到苦惱的是一雙不合腳的大鞋、褲子上的補丁以及女人的屁股。他跟維希塔香和卡塔烏爾談話時,多半是用他們的語言。唯一真正關心他的人是梅爾加德斯:這老頭兒把令人不解的筆記念給他聽,教他照相術。誰也沒有猜到,他在大家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痛苦,如何哀悼老頭兒的去世;他翻閱老頭兒的筆記,拼命尋找使這吉卜賽人復活的辦法,但是毫無結果。在學校里,他受到大家的尊敬;掌握市鎮大權以後,他穿上神氣的軍服,發布嚴厲的命令,他那經常落落寡歡的感覺才消失了。有天晚上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裡,有人大膽地向他說:“你配不上你現在的這個姓。”出乎大家的預料,阿卡蒂奧沒有槍斃這個魯莽的人。
“我不是布恩蒂亞家的人,”他說,“那倒榮幸得很。”
了解他那出身秘密的人聽了這個回答,以為他一切都明白了,其實他永遠都不知道誰是他的父母。象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一樣,他對自己的母親皮拉·苔列娜感到一種不可遏止的欲望:當她走進他正在修飾照相底版的暗室時,他那血管里的熱血竟然沸騰起來。儘管皮拉·苔列娜已經失去魅力,已經沒有朗朗的笑聲,他還是尋煙的苦味找到她。戰前不久,有一天中午,比往常稍遲一些,她到學校里去找自己的小兒子。阿卡蒂奧在房間裡等候她——平常他都在這兒睡午覺,後來他命令把這兒變成把拘留室。孩子在院子裡玩耍,他卻躺在吊床上急躁得發顫,因他知道皮拉·苔列娜準會經過這個房間。她來了。阿卡蒂奧一把抓住她的手,試圖把她拉上吊床。“我不能,我不能,”皮拉·苔列娜驚恐地說。“你不知道,我多想讓你快活,可是上帝作證,我不能。”阿卡蒂奧用他祖傳的膂力攔腰把她抱住,一接觸她的身體,他的兩眼都開始模糊了,“別裝聖女啦,”他說。“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婊子。”皮拉·苔列娜竭力忍受悲慘的命運在她身上引起的厭惡。
“孩子們會看見的,”她低聲說。“今兒晚上你最好不要閂上房門。”
夜裡,他在吊床上等她,火燒火燎地急得直顫。他沒合眼,仔細傾聽蟋蟀不住地鳴叫,而且麻鷸象時刻表那樣準時地叫了起來,他越來越相信自己受騙了。他的渴望剛要變成憤怒的當兒,房門忽然打開。幾個月以後,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阿卡蒂奧將會憶起這些時刻:他首先聽到的是鄰室黑暗中摸摸索索的腳步聲,有人撞到凳子的磕絆聲,然後漆黑里出現了一個人影,此人怦怦直跳的心臟把空氣都給震動了。他伸出一隻手去,碰到了另一隻手,這隻手的一個指頭上戴著兩隻戒指。
他伸手抓住那一隻手正是時候,要不然,那一隻手又會給黑暗吞沒了。他感到了對方手上的筋脈和脈搏的猛烈跳動,覺得這個手掌是濕漉漉的,在大拇指的根部,生命線被一條歪斜的死亡線切斷了。他這才明白,這並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為她身上發出的不是煙的苦昧,而是花兒的芳香,她有豐滿的胸脯和男人一樣扁扁的辱頭。她的溫存有點兒手忙腳亂,她的興奮顯得缺乏經驗。她是個處女,有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名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皮拉·苔列娜拿自己的一半積蓄——五十比索給了她,讓她來干現在所幹的事兒。阿卡蒂奧不止一次看見這個姑娘在食品店裡幫助自己的父母,但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因為她有一種罕見的本領:除非碰上機會,否則你是找不到她的。可是從這一夜起,她就象只小貓似的蜷縮在他那暖和的腋下了。她得到父母的同意,經常在午睡時到學校里來,因為皮拉·苔列娜把自己的另一半積蓄給了她的父母。後來,政府軍把阿卡蒂奧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攆出學校,他倆就在店鋪後屋的黃油罐頭和玉米袋子之間幽會了。到阿卡蒂奧擔任市鎮軍政長官的時候,他倆有了一個女兒。